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相思无果》作者:阶盏 文案: 相询不远千里跑到都城,在皇宫殿外跪到昏厥,只为给意欲谋反的心上人求一条生路。 哪怕代价是背弃旧爱另侍他人,亲手毁了爱人多年的梦想,只要能救他一命,相询什么都愿意做。 可原以为自己的背叛不过是逢场作戏,孰料戏中之人入戏太深,不可自拔。 相知果,相思果,相思相望,终无结果。 如果注定彼此辜负,又何妨遁隐山林,了此余生? 已完结,短时间内不会出新文嗯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相询 ┃ 配角:徐察,徐敬 ┃ 其它:已完结 ☆、面圣   这已经是相询跪在大殿门口的第三个时辰了。   清晨刚出门的时候天气尚算得上清爽,到了下午,大太阳火辣辣地照下来,将他从头到脚烤得汗流不止。雅俊的面庞上爬满了汗珠,耳边的碎发也被弄得黏糊糊乱糟糟的,原本一个翩翩公子此时早已狼狈不堪,唯有那一双炯炯的双目还透露着些许往日的洒脱。   作为当今皇帝的亲哥哥襄王座下的首席幕僚,相询当然可以在首都端阳城里找到落脚之地,再跟着随便哪个京官混进宫来,让人帮着递个折子也不是什么难事。但相询偏偏拒绝了他人传信的好意,不亲自面圣不肯罢休。   可皇帝哪是那么好见的,守门的太监一听襄王的幕僚自己一个人求见,既没有襄王的命令,也不肯拿出一个理由,便懒得给他通传。本以为他会识趣地自己走,没想到相询决心还挺大,干脆直接跪在了大殿外头。太监不爱让他跪着,但他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又不好动手去赶他,索性就让他跪着自生自灭。   相询身板笔直,纹丝不动,就这样耗过了三个时辰。虽然意志坚定,可他终究是没练过的文人,当午间最炎热的时候过去,他也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子一歪,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   再醒来时,相询已经躺上了床榻,他睁开双眼四下观望,这里似是一间偏室,可在帝阙之中,屋子纵然简陋也自有一番威严气魄。   见他醒了,一旁看守的小太监忙出去通报,很快,一名略显苍老的太监走进来,朝相询稍稍一礼,露了个笑道:“相公子有什么事,和咱家说吧。”   相询虽在襄王那里备受重视,但却并无官职,这位有头有脸的太监称他一声“公子”,也算是尊重得很了。只是相询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到底从其中读出了些许轻慢。   相询挑了挑眉,目光半垂,“陛下不肯见我?”   “咱家没问,”那太监用拂尘掸了掸袖子,“陛下日理万机,相公子既然有方才那一跪,便应该明白这点。”   相询想想是面前之人在自己晕倒后把自己安置过来的,便不再纠缠。对于皇帝懒得见他这件事,他也早有准备,从怀中抽出一封折了好几叠的信件递上去。   那太监掂了掂重量,瞥了相询一眼,“这么一大叠呈上去,恐怕……”   相询的唇角轻轻勾了个笑,一字一句道:“没几个字,折这么多只是想让陛下亲手拆开。”   他那灿若明星的眸子忽地一滞,觉得这话怎么听都像是皇帝的宠妃说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抽了抽。   而那太监可没想这么多,了然一点头,麻利地出门通报去了。   相询才发现自己口渴得很,茶几上沏好了茶,他倒出两杯来,一杯一口灌进肚里,另一杯则只是在手里端着。他的手探到腰间的挂坠,小心将它取下来。流苏穗上不是世家公子常见的佩玉,而是两颗棕红色椭圆形的果子,连在同一根枝条上,颇有些同生死共命运的意味,不仔细看不会注意到,仔细看了又觉得精巧,容易令人心生好奇,却又不好意思询问其中意蕴。   相询慢慢将杯中的水倾倒在两颗果子上,在外面积了几个时辰的灰尘褪去,露出原本清亮的色泽。他用拇指缓缓抚摸着那果子,几不可闻地叹着:“相思果……好名字。”   相思果盛产于襄地,每株结两根枝桠,每根枝桠又结两颗果子,每一株上的两根枝桠、每根枝上的两颗果子同生共死,断无一饱满一枯瘦的道理,故而当地人常以此定情,喻同甘共苦、情深不渝。   这果子原没有什么名字,现在的名字还是相询给起的,他字子知,便名为“相知果”。相询在这次离开襄地前往端阳城的时候给襄王留了一封信,信上说了三件事,第一件便是将此果改名为“相思果”。   既然是他取的名字,他想改便改了,并未征求过谁的同意。对自己的这两颗,他已经自顾自地叫起了“相思”,至于襄王徐敬的那两颗,相询觉得,他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这一次相询没有等太久,他清洗好相思果,刚闭上眼打算休息,便听见了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那位太监稍一点头,只对相询说了两个字:“走吧。”   相询没问去哪见谁,不用问也能知道。   皇帝接见相询的地方不是他方才跪的大殿,而是大殿之后的起居室,门一关屏风一挡,倒是十分私密。相询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不由自主地望了望一旁的坐塌,想象皇帝和他的宠妃亲昵会是什么模样,顿时脸就一红。不过事实上这位皇帝年及弱冠还无后无妃,有传闻他喜好男风,又没有人见过他公开宠幸过哪名男子,倒让端阳城百姓好奇得很。   相询伏在皇帝脚下,腰间的相思果垂到了地上,未曾抬头去看座上之人。皇帝徐察为先帝皇后所出,襄王徐敬比他早几年出生,但生母身份低微,故而他以兄长的身份只做了个镇守一方的王爷。   想到这里,相询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做个王爷不是挺好的么?为什么一定要做个明明不知道有没有男宠,喜好男风之事都被传得沸沸扬扬的皇帝?像他和襄王都默认了他们的关系,好像这件事连襄王府都没传出去。   “跟着襄王几年了?”   徐察的声音从座上传来,相询心中一惊,他从未听过这样一个声音,可以不带丝毫情绪地问出一句话。分明是饱满圆润的声线,说出话来却好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相询忍不住抬头去看他的面容,只依稀看清个轮廓,似乎同徐敬一样也是个俊俏的,可他面上那冷漠疏离的神情却逼得相询不敢将目光停留一刻。   相询只当自己是襄王的人,在皇帝这里不讨喜,所以得了他的冷脸子。见一旁的太监狠狠地瞪了半晌也没开口的自己,他挪了挪身子重新跪好,用恭谨的声音答道:“回陛下,自建襄王府至今,六年了。”   他也学着座上之人那样不带情绪地说话,可是他的字句总是免不了些许抑扬顿挫,自有一番俊雅风流气魄,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答案,却让他说出几分诱人滋味。这话说完后,许久也没听见上头再有什么声音出来,令他不禁捏了把汗。   “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徐察终于开口。   相询不是没在呈上去的纸本上写名字,只是觉得皇帝不会注意,却又好奇他为何此时来问,还连他的籍贯一起问了。他稍稍大了些胆子,话音流畅:“回陛下,草民相询,字子知,生长都在襄地。”   这一次,换来的是更长久的沉默。   就在相询心生疑窦之时,一句淡淡的“抬起头来”从徐察口中发出。   相询依言抬头,他盯着徐察,徐察也盯着他。不知是不是相询的错觉,他觉得徐察眼中的冷淡褪去了几分,反而让他能更好地看清他的面容。徐察与徐敬眉宇之间没有几分肖似,神态更是大相径庭,相询丝毫不懂这位眉目狭长、发乌唇朱的俊美人儿为何与徐敬那血气方刚的霸道王爷是兄弟。   只是这“俊美”二字,全毁在了他的冷漠神情上。徐察别过头,言语还是如方才一般平淡:“所奏属实?”   相询重新垂下了眼睫,“属实。襄地有四十万大军,只多不少。”   徐察冷哼一声,“先皇出征,也常号称百万大军。朕问你,襄地统共多少人口?”   相询不曾慌乱,话音沉稳:“襄地统共八十万人口,壮年妇女亦参军,军户亦务农。”   徐察思索一阵,又问:“襄王为何蓄兵力?”   相询答道:“草民不知。襄王一不习武,二不纳士,依草民所见,王爷并无反心。”   相询如此直白地点了“反心”二字,最尴尬的还是他自己,他的长眉微微一抽,而座上徐察那冷若冰霜的神色却没有丝毫更改。徐察问:“相子知酷暑天晕在殿外,就为与朕说这些?”   相询用手撑住地,低下头缓缓道:“襄王爷虽无反心,但拥兵自重终归不是好事,难免手下军士生出异心。若来日举兵危及襄王,甚至危及……”相询顿了顿,满面真诚,“草民忠于王爷,更忠于陛下,草民曾劝谏王爷,无奈王爷不以为然,草民斗胆,擅自入了端阳城……草民以为,陛下可削其兵权,挫其势力,故可绝其异心。”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徐敬的手下他倒真没看出来谁有反心,就算是徐敬平时也没什么动作,只有在深夜酒醉时,对他吐露过两句真心话。相询不理解徐敬为什么一定要做皇帝,劝过他不要用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徐敬平时对他百依百顺,就是这件事怎么也不肯听他的。相询深思熟虑了几天几夜没想出来个结果,最后一冲动,索性留了封信就独自一人去了端阳城。   那封信的第二条是:此一去,只为保你性命。   至于怎么保,相询没说;他怕徐敬像他一样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胆子很大。”徐察的话音仍然没有任何语气,“忠于朕?相子知,你不怕朕不信?”   相询被这两声“相子知”叫得有些发蒙,平时也就和徐敬玩笑时会这样叫,朝堂之上亦不会称字。他来不及想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为何在称呼上与自己如此亲昵,只忙着拿出了自己预先准备好的那套说辞。他早就料到“忠于皇帝”这个理由对方不会相信,毕竟一个正常的幕僚在知道自己主子拥兵自重之后会想着如何帮他谋反,而不是到他的谋反对象那里去告一状。若不是情深似海只想与徐敬平安偕老,相询也不会出此下策毁他的梦想。   相询忽然解下了腰间的佩饰,放在手里拿给徐察看,介绍道:“陛下若不信,可以看看这个。这是襄地所产的相思果,凡是这种树枝,上面两颗果子共同荣枯,坚贞不渝,这次草民特意戴在身上……”   相询还没说完,手上的果子却被徐察一把捞了过去,他力气很大,相询根本来不及拒绝,更不敢拒绝。徐察将那相思果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相询愣愣的,不敢再说下去,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有面上还勉强维持着从容。   “你第一次见到朕……是什么时候?”   相询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得莫名其妙,但是他又向来不会露出迷茫的模样,只把头低下来,作思索状。   “两年前,随王爷入端阳城朝贡。”   徐察抬头望了相询一眼,“当时对朕印象如何?”   相询的眉头拧紧,他是因为这问话十分奇怪,让他不知如何回答,而在徐察看来,则是这个答案太过难以启齿。   相询硬着头皮作答,一开口却是熟悉的平日里调戏徐敬的语调:“陛下您……丰神俊朗,天造龙运,帝王之相,令人……心向往之,倾慕不已。”   相询说完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些与徐敬调笑的语话早已是他惯用的,顺手就被他拿来夸赞眼前人,可现在他对皇帝如此轻薄,他有点担心徐察会直接把他拖出去斩了。   相询的头深深埋下,面颊上早就绯红一片,他不敢看徐察的神色,只伏地一拜,沉声道:“草民失礼了。陛下恕罪。” 作者有话要说:  新手作者处女作【捂脸】请多多支持,多多指教~ ☆、喜欢   徐察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是忽然,相询听见座上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去看,却好似果真在徐察唇角看到了笑意。可再下一刻,却又什么都没有了,徐察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神色。   “朕懂了。”   这三个字清亮有力,与方才徐察漠然的话音全然不同,砸在相询的耳朵里,再次把他弄得莫名其妙。   他……懂什么了?   徐察手腕一转,就将抢来的相思果从中间分成两颗,只将其中一颗递还给相询。   皇帝怎么把果子拆了?那可是他的定情信物啊!相询刚一头雾水地接过,便听到徐察一阵冷如冰霜的话音:“相询轻薄无礼,御前失仪,给朕带下去。”   老太监一挥手,两个小太监就把相询架起来往外搬,他一个不慎,手中的相思果腰佩掉在了地上。相询未来得及惊呼,徐察却先叫住了两个太监,亲自捡起地下的相思果佩,走上前去,给相询别在腰间。   徐察的神色还是方才那样的毫无波澜,只是他的动作十分小心,好似十分珍视一般。   这一次,相询也懂了。   相询以为徐察会把自己打入天牢,然而被关进的竟是一间布置得典雅大方的居室。门口守门的原本还是两个小太监,不一会儿就换成了一名一身黑衣的男子,他把其余人都赶了出去,自己独自坐在门口一动不动。   相询歪在门边,冲他挑了挑眉道:“这位小哥哥很俊俏嘛,怎么,有人派你来看着我?”   那人转过身子,朝他一勾唇角,操着柔和的话音说:“相公子还是休息一会儿吧,陛下说您累了,不宜多走动。”   “没劲。”相询兴味索然地回到床榻,往枕头上一靠,顺手拈起腰间的相思果,思索起方才的事情来。   他方才给徐察展示自己的相思果,只是想说他与徐敬的关系不一般,所以对帮他谋朝篡位没有半点兴趣,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和自己度过一生。可他还没来得及表达完这些意思,他的话却被徐察通通误解了……   徐察以为,相询要把相思果送给他,向他表达心意!   相询想想方才和徐察的对话,什么第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什么对他印象如何,全是试探自己心意的问法,而自己当时脑子没转过弯来,居然答得暧昧不明……   相询又羞又恼,面颊涨得通红,一把扯过榻上的杯子蒙住了自己的脸。   在被子里扭动了一会儿,相询一下子坐了起来,他脑子里灵光乍现,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既然他是来帮徐敬的,那么假装成徐察的仰慕者不一定不是好事,如果能成功地拉近和徐察的关系,再给他吹吹枕边风,那么替徐敬求情这件事情会好办很多。   不过如果要这么做,就要委屈他自己,做几天徐察的枕边人了……   好在这对生性风流倜傥的相询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在襄地时他就把徐敬撩得春心荡漾的,虽然徐敬的弟弟看上去比他难以接近很多,但就凭方才徐察给他戴腰佩的那一下,相询就觉得这件事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相询打定了主意,缓缓握紧了手上的相思果,想起那边日日佩戴着自己送的两颗相思果的徐敬,默默在心里说了一句:“你别怪我。我是为了你呀。”   窗边,相询正端正坐着,手里握着笔,在纸上勾描着什么。他的神情似乎十分专注,却不耽误他与坐在门口的黑衣男子说话:“你说,陛下是怎样一个人?他觉得我是来做什么的?他让我多休息,还派你来守着我,是怕我趁机作乱,还是真的怕我太过劳累?”   扮演一个单相思的痴情少年对相询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虽然这几天都没再见过徐察,但在他的心腹面前,还是要装得像一点。这两天他以各种借口接近这位守门的黑衣男子,终于认出了他手背上纹的一只兔子。这只小东西虽然身上毛茸茸圆滚滚的十分可爱,可一双赤色的眸子却炯炯有神地盯着前方,仿佛时刻在窥伺着敌人。   相询虽远在襄地,却也听说过徐察手下“双雄”的传闻。这二人是徐察养的两名身手不凡的近卫,俱身着黑衣、容貌不俗。双雄中一人活泼耀眼,名为“飞鹰”,一个人温柔如水,名为“狡兔”,分别在手背上纹了相应的动物。相询就是认出了此人手背上的兔子,才知道他就是传说中的“狡兔”。   专门派了贴身高手来保护,相询觉得自己在徐察心中的地位不一般,至于是哪种不一般,那就无从得知了。这两天相询和狡兔聊得不错,验证了传闻中他温柔如水这一点,因为他总是有问必答、不厌其烦,还把相询照顾得舒舒服服。   但狡兔并不是凭着温柔就能坐上皇帝贴身近卫的位子的,相询对他的功夫可领教了不少,而且他从来不吝啬出手。每当相询矫情地喊屋里有蚊子啊苍蝇啊之类的小生物,狡兔总是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扔出一把暗器,擦着相询的脸飞过,把它们钉到墙上。每次相询都被吓走半条命,转头去看狡兔时,他却永远是那副款款模样。   狡兔听到相询的问话,抬头望他一眼,微微勾了勾唇角,“陛下的心思我怎么敢猜呢,只是觉得陛下提到相公子的时候,神态的确是不同往日的。”   相询撇了撇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道:“怎么个不同法?对其他人都很正常,偏偏对我那么冷淡么?”   狡兔轻叹一声:“陛下说起相公子,确实没有寻常那般冷淡的。”   相询一时语塞,连忙手上用力,继续画了起来。对别人还要更冷淡一点?这位皇帝跟前的大臣们可真惨,天天生活在冰窟里。   狡兔见他坐在那里画了一天,随口问了句:“相公子在画什么?”   相询忙用身子挡了挡桌上的画,睨他一眼,努力在面颊上添了两抹娇羞,小声嘟囔:“不给你看,我画给陛下看的。”   狡兔浅浅一笑,“相公子倒是很确定陛下会来看。”   相询垂了垂眼睫,唇角的弧度很深,“你不是说了,陛下对我是不同的。”   “狡兔与你这样说的?”   一个声音猛然从门口传来,吓得相询浑身一个激灵,不管狡兔说了多少徐察的好话,他该害怕还是照怕不误。   相询三下两下把刚才画的东西藏到一堆纸下面,这才学着狡兔的模样起身行礼,接着缓缓抬起目光,冲徐察挤了挤眼,若无其事道:“没说什么呀,狡兔公子这几天把草民照顾得可好了,草民是极喜欢他的。”   “喜欢”二字对于相询来说是再随便不过的,这话却惹得徐察微微皱眉,看了狡兔和相询一人两眼。接着他走到相询方才坐着的地方,一把抽出他方才藏匿的纸,盯着看了好久才放回桌上。   徐察在主座一撩袍子坐了下来,淡淡道:“都免礼吧。狡兔,你去外面守着。”   相询心里犯怵,看着狡兔出了门,自己与面前这位帝王共处一室,免不了手足无措。他反复问自己,如果面前这人是徐敬,而自己也是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接下来自己会怎么做?   于是他挺直身子往前走了两步,还要往前弯弯腰,想让二人靠得再近一点。他的眉眼弯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做作,又足够摄人心魄。   “陛下,您要喝什么茶?”   一如年少时的轻松自然。   只是徐察不像徐敬一样,头头是道地点上几种茶让他泡,而是直接避过了他的问话,用指骨敲敲桌上的纸,“你这画的是什么?”   相询颇有些尴尬,“没什么,随便画的,草民不善此道,陛下不要看了。”说着就要从桌上抢那张纸。   徐察当然不会任他抢走,指骨稍一用力,就将那张纸死死地钉在桌面上。   “不善此道?朕看你画得挺像。”   徐察捏起那张纸仔细端详,相询让自己的面颊一片绯红,纸上是他根据上次见过那几眼的印象,描的一张徐察的画像。他记得自己刚刚对徐敬春心萌动的时候,就最喜欢画他,一天十张各种风格的都有。但徐察毕竟与他哥哥不同,相询怕被他以亵渎圣躬的罪名弄死,就只涂了张他正襟危坐的画面。   许久,徐察才来了一句:“这张,朕拿走了。”   相询脱口而出:“草民还没画完。”   徐察又瞧了瞧那幅画,发髻高束,衣冠庄重,眉眼俊朗,还有一股威严气魄从纸上流露出来,瞧不出那儿没画完。   相询仿佛读懂了他的疑问,凑上前去点了点画上之人的腰间,认真道:“这儿,没有相思果。”   相询转头去看了看徐察,他的腰间果然也没有相思果,不像徐敬那样,拿到他送的相思果立即就戴在了身上,他好像从没见他摘下来过。   相询心里默默叹息一声,果然是不同的呀。   没想到他刚刚叹息完,就看到徐察将那颗相思果从衣里掏出来,在腰间比了比道:“回去让人加条链子。”   相询一愣,他竟一直贴身放着么……   他这样想着,却不经意间小声说了出来,接着摇了摇头,“不用不用,您是九五之尊,怎么能戴这样不入流的东西。”   徐察对他的话恍若未闻,重新把那颗相思果放回衣里,将画纸铺展在桌上,取过相询放在桌上的笔,开始在纸上涂着什么。相询坐在一旁歪头去看,徐察竟真的在纸上之人腰间画起了相思果。   相询心里十分满足,这位皇帝陛下虽然表面难以接近,不过实际上还是挺听他的话的,若他日真的到了给徐敬求情的时候,也不会太过困难。    ☆、试探   “陛下。”   不知什么时候,狡兔已经悄无声息地开了门,出现在了屋里。   相询看到徐察的眉头皱了一下,谁也没有说话。   “陛下,储珍阁走水了,飞鹰进去抢救东西,浑身被烫伤了。”   徐察放下手中的笔,话音仍旧是淡淡的:“烫伤了应该去找太医,找朕做什么。”   狡兔迟疑片刻,还是说:“陛下,飞鹰去救的是先皇留下的书画礼器啊。”   徐察对器物珍玩并没有什么兴趣,储珍阁里那么多宝贝,也就先皇留下的东西他会多看几眼。   “罢了,朕去瞧瞧。”徐察无奈地起身,相询就乖乖地站起来行礼送他,不料徐察忽然脚步一顿,伸手将他拉起来,道:“你跟着一起去。”   “草民……”相询一时愣怔,想了想跟着他转几圈也好,熟悉地形将来好逃跑,便露了个笑,“是,草民跟着陛下。”   相询那熟悉地形的愿望没有达成,因为飞鹰就住在皇帝寝殿的侧室中,屋里的布置和相询住的地方大同小异,但他一进门,就注意到了榻边挂着一柄弯刀。这应该是飞鹰的武器吧,相询心想。   相询不知道徐察为什么要让自己跟着,他觉得徐察来看他自己的贴身近卫,带上自己实在是奇怪,于是他只好一脸恭敬地混在一群太监里面,装作是徐察的侍卫。   徐察走上前去,相询就也在后面抬眼去看榻上之人,他面部和半个身子上都缠着绷带,手背上的一只展翅的飞鹰被遮去大半,只有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进来的人。但是相询眼尖地注意到了他来不及包扎露出来的部位,只有一层浅浅的烧伤,并不十分严重。   不知徐察是不是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免了飞鹰的礼后,他开口不是关心飞鹰的伤,而是:“储珍阁为何起火?”   飞鹰也没想到他第一句话会是这个,低垂了眼睫,十分委屈地答道:“臣不知道。臣到达之时已然火势四起,臣只能先救出先皇的东西……陛下您放心,一件不少的!”   徐察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相询有些奇怪为什么他一句称赞的话都没有,飞鹰可是为了抢救他的东西才受伤的啊!难道徐察也看出他伤得并不重?正胡思乱想着,相询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榻上之人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他被看得发慌,也难怪,虽然想装成自己是个仆从,可是他面容俊俏非凡,装成什么样子也难免让人多看几眼。   “这位……莫非是陛下新募来的近卫?瞧着似乎是位好手啊。”飞鹰盯着相询的眼睛问。不知为何,相询觉得他的语气酸酸的。   徐察道:“这是襄地来的相子知,他是个文士。”   相询往前走了两步,正在思索应该怎样与他见礼,却忽然电光火石之间,觉得眼前有一道刀光闪过,再回过神来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飞鹰用裹了绷带的手臂,持着弯刀正抵着他的胸膛,刀尖已经划破了他的衣服,再向前一点,就可以直接刺穿他的皮肤!   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时,飞鹰冷冽的话砸在相询的耳朵里:“襄王派来陛下身边的人?竟然还假扮文士,是何居心!”   相询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这个叫飞鹰的人是在试探自己!如果他是装作不会武功的,那么在刚才飞鹰出手的时候就应该有所反应,而不是等着被他刺穿衣服。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相询决定将计就计,身子稍稍往前一顶,胸前的肌肤就被刀尖划破。从不习武之人难以忍受这般疼痛,可他此时没有喊叫出声,只是感觉血液从伤口处流淌出来,顺着胸膛一直滴下来。   徐察的面容冷若冰霜,话音亦冷:“亲手试过了,满意了么?”   飞鹰还在争辩:“臣是为了陛下!就算是文士,从襄地来的,还呆在陛下身边,陛下都要谨慎以对!”   相询想回应一点什么,可是他胸前的血已经从衣服里渗透了出来,疼痛加剧后已无法思考,他本能地伸手胡乱去抓,最后竟只抓住了徐察的手臂。徐察的面容倏尔凌厉起来,他看了身边两个太监一眼,二人立即合力抬起虚弱的相询往门外走去。   飞鹰看着面前景象眼睛都直了,断断续续道:“不、不是这样的,我只不过是试探一下,我没想……”   徐察并不想听他的解释,劈手夺过他的弯刀插在地上,“襄地或是襄王,朕若想处置谁,朕自有分寸,轮不到你来插手。储珍阁为何会无故起火,朕不会彻查,你好自为之。”   说罢,他一眼也不多看飞鹰,径自去找相询了。   相询醒来时,还是躺在原来的那间屋子里,他轻轻撩开被子看看自己,已经换上了一身中衣,胸口隐隐作痛处也已经被紧紧包扎起来,腰间的相思果整整齐齐地躺在身边。   相询不禁奇怪是谁给自己收拾成这样的,该不会是徐察趁自己疼晕过去,借着治疗伤口的名义,把自己全身上下看了个遍吧?他的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也许……这也是好事?   就在胡思乱想之际,相询听见门口似乎有人活动的声音,提了话音问:“狡兔,我睡了几天了?”   门外没有人答话,相询有些奇怪,狡兔从来都是问什么说什么,他还没见过狡兔故意不理自己的时候。于是他缓慢地下床,走到门口去看,认出坐在那里的不是狡兔,而是——那天那个一身绷带的飞鹰!   “飞鹰?”相询不可置信地探询道。   飞鹰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充满防备地盯着相询。相询注意到他身上的绷带已经拆了大半,手背上那只展翅翱翔的雄鹰完全露了出来。   飞鹰瞪了相询一眼,没好气地说:“回去躺着!你若有个三长两短,陛下不会轻饶我的。”   相询才没有那么听话乖乖回去躺着,他挪了个小凳子坐在飞鹰旁边,朝他挤了挤眼道:“狡兔呢?陛下怎么不让他来看着我了?”   飞鹰把头一扭,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他有任务,我虽然伤成这样不能执行任务,但是对付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是绰绰有余,你少给我耍花招!”   相询倒不是很信服这个解释,狡兔生得那样俊俏,上次他在徐察面前那么夸狡兔,徐察吃醋了不想让狡兔接近自己也是可能的。不然飞鹰这位绝世高手只不过受了点皮外伤,有什么任务是他执行不了的?   相询脱口而出:“什么任务?”   飞鹰的神态突然一变,“这不是你该问的!”   相询也发现自己开始窥探徐察的隐私了,连忙转换了话题:“我有什么好对付的,你真把我相子知当襄王派来的奸细啊?你不都试验过了,我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算要派奸细来,也没人会派我这样的吧?”   飞鹰狠狠剜他一眼,道:“阴柔之力,更难敌御。”   骤然被他戳穿心思,相询浑身打了个哆嗦。   “不跟你废话,色目观人,怎么说都有理。”相询话音含嗔,又仿佛满不在乎。他把那凳子放回原位,正要回到榻上休息,却瞥见桌子上放着一张画像。   相询拿起来看,纸上所画之人,正是他自己。那笔触不似他一般流畅,线条虽然笨拙了些,但是画得极为细腻,一看就知道是费了心力的。画中之人的腰间挂着相思果,那果子的形状勾描得十分仔细,成了整幅图的点睛之笔。   他明白过来,自己给徐察画了一幅画像,他想来也要回赠自己一副。只是徐察不善此道,故而虽然花了力气,却画得不甚出彩。   花了……力气?   相询将这张画看来看去,不知怎的,心中莫名有一股子暖意涌上来。徐察毕竟是皇帝,如果所有人给他什么他都要回报什么的话,那他这个皇帝也不用当了。而他偏偏挑了自己的画像来回应,可见他对自己……果然是不同的。   想到这里,相询赶紧在心里将自己嘲笑了一番,自己明明是装出来要讨好徐察的,这会儿怎么还真感动起来了?他连忙摇摇头,继续构思如何在徐察面前给徐敬说情的事情。   知道相询醒了之后,徐察每日晚间都来看看他,与他随意说说话,聊聊宫中的琐事。徐察不是没问过相询的过去,但是相询不敢轻言,生怕自己露出马脚,就把自己的身世经历编得索然无味再讲给徐察听,给他一种过往生命无趣、单单等他出现的感觉。相询也渐渐开始好奇徐察的过去,想知道他为何与徐敬相去甚远,想知道他究竟是受过什么打击才变得如此冷漠,可在这位皇帝面前,相询从来不敢开口提问,怕一旦惹恼了他,整个计划都会付诸东流。   不过令相询欣慰的是,徐察每次来都会带着相思果,不一定是佩在腰间,有时还拴在手腕上,或是挂在扇坠上;小小一颗果子,倒被他在全身上下寻了不少地方放,玩出了不少花样。   相询不知道徐察为什么对这个相思果如此感兴趣,他心中隐隐有一种可能,但他从来不敢去深想。他怕一旦寄予过高的期望,自己就容易变得狂妄。   从那之后,相询就再没见过狡兔,守在门口的一直是飞鹰。相询倒不觉得寂寞,因为飞鹰比狡兔更爱与他说话,但是从飞鹰口中说出来的永远没什么好话,仿佛就认定了他是来谋害徐察的,每次见到他就要把他骂一顿。不过好在飞鹰只是嘴上说说,没再像上次一样真的伤害到相询。相询知道,徐察让他来守门,肯定是交代过他的,如果他相询有个三长两短,徐察不会放过飞鹰,所以飞鹰尽管不情愿,还是乖乖地当着相询的守门人。   相询过了几天平静日子,就在他以为时机已经成熟,可以从徐察那里探问一下徐敬的动向时,他的屋子里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夜蝉嘶聒噪,池蛙交鸣,相询薄薄地盖了一层丝被,睡得极浅。半梦半醒之间,他忽地听见耳边有阵阵低吟,以为又是吵了他一夜的那只蚊子,伸手就要去打,却一下子拍上了软软的一坨肉。   相询被这触感猛地惊醒,看到自己的手正打在一个人的胸膛上,这才发现刚才面前这人一直在叫他的名字。他缓缓抬头,看清了来人的面容,是那张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脸,相询明朗的眸光立即一怔。   “哥,怎么是你?——飞鹰呢?他让你进来了?”   对面之人的神情并不随着相询而变化,他呆呆地望着相询,毫无波澜地道:“我趁他睡着把他拍晕了。就问你几句话。”    ☆、兄弟   相询与他的哥哥荀相,据说是一对双胞胎。之所以是据说,是因为他俩被捡回来的时候襁褓连在一块儿,又长得一个模样一样大小,便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同年同月同日同胎生的。   那时正是先帝平定外族入侵的年月,像荀相和相询这样的弃婴,在遭了战乱的地方比比皆是,大家都忙着逃难,这些婴孩的结局不是冻死都是饿死。偏偏他俩命数不同,原本在荒野中不停哭喊,可见到有个人与他们对视时,却都收了哭声,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   那人名叫刘霖,是宫里一位有头脸的太监,他出宫奉命到前线监军,车马乘得累了下来歇歇,便被路边的了两个孩子吸引。到了刘霖这个位置,金钱美色都不缺,唯一遗憾的就是无法享受天伦之乐。所以当他看到这两个眼巴巴望着他的婴孩时,心头顿时一暖,在一刹那间便做出了决定。   刘霖捧起两个装着孩子的襁褓,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分开,一手捧着一个抱上车去,就这样抱了一路。   刘霖将这两个孩子一直抱到了军营,起初他还自己照管着,可后来叛乱平息,他又舍不得让两个孩子跟自己回宫做小太监,便将他们交给了当时军营里的将领,以武艺和胆魄著称的平宁大将军荀举。   荀举一开始不大愿意接下这个活计,毕竟他妻室早亡、膝下无子,怕一个人管教不好这两个孩子,再触怒了刘霖这等宫中的要人。可如果直接拒绝,那才是真的触怒了刘霖。于是荀举只好勉强答应下来,他也不会带孩子,除了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把两兄弟养得油光水滑十分俊俏,便是一年到头带他们到校场看练兵。   每到校场上,两兄弟中的一个就会对军士操练兴味十足,总是看得目不转睛,明明是个没刀枪高的小孩子,学战士们舞刀弄枪却学得不亦乐乎。荀举原先对孩子没什么好感,可见到他如此上道,顿生后继有人之感;等他年纪稍微大一点儿,荀举便亲自担任他的师傅,将自己的家传绝学全都教给了他,还认他作义子,取名为“相”,希望他能和自己一样通过征战四方来辅佐朝廷。   几年过去,荀相果然不负自己这位干爹的期望,练就了一身荀氏武艺。而当时襁褓相连的另一个孩子则没这么好运,二人虽相貌身量始终相似,可性情却大为不同,一人爱武,另一人偏偏爱文。当荀相在校场上看练兵看得津津有味时,他的兄弟则总是偷偷溜走,要么是去荀家的书房偷书看,要么是去附近的园林里赏花逗鸟。荀举发现这个孩子的志趣所在,无数次骂他假作清高附庸风雅,见到他就露出一脸鄙夷,更从未与他亲近过。   于是,荀相自然而然地成了两兄弟中的哥哥,而相询这个名字,还是后来荀举致仕归乡,徐敬建襄王府,刘霖被放出宫成了襄王府的管家,顺便把在荀举那里住了十五年的兄弟二人接过来,才让襄王给这位弟弟取的。   相询许久没见自己这位哥哥,也没有什么过多的话,毕竟兄弟二人的情感一直都不流于言语。他只是拍了拍面前的椅子示意荀相去坐,可荀相却一下子坐在了相询的床榻上,与他肩挨着肩。   荀相就着夜色把整个屋子望了几眼,十分突兀地来了一句:“王爷的恩德,你当真一点都不记得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相询慢慢把头转向他,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荀相避开弟弟的目光,拍拍床边雕刻精美的栏杆,用极为轻蔑的语气道:“你在宫里住得不错。”   相询觉得他误会了什么,轻轻推了一把自己哥哥的肩,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我不得先打入敌方内部,取得信任——才好办事么?”   没想到他的话音刚落,荀相却“嗖”地一声将佩剑抽出大半,话音是相询从没见过的冰冷:“你办的好事。就算你找到了新主子,也不该对曾经对你有恩之人痛下杀手。”   “痛下杀手?”相询的眼眶顿时红了,他扶住荀相的肩头,喘着粗气道:“你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王爷出什么事了?他现在怎么样,受伤了吗?”   荀相一把把他的手移开,淡淡道:“不管是否与你有关,我便告诉你一次。七日前王爷遇刺,对方用了暗器,一把刀子射出去,正正对着王爷的心口。好狠的心,好厉害的手段。”   “我原本就守在王爷身边,可那暗器的速度远非我肉身能及,我抓起桌上的杯盏去撞那刀子,可惜为时已晚,它偏了一点儿,插在了王爷的肩头。”   “我去捉那凶手时,他早已逃之夭夭。可是王爷认得他的面容身形,王爷说那是皇帝身边的暗卫,狡兔。”   相询明白过来,为什么看管自己的人从狡兔换成了飞鹰。刺杀襄王这种任务,但凡飞鹰身上有丝毫伤病,他的主子也不会放心交给他去做。   他的心一点点凉了下来。他对着徐察费了那么多口舌,千方百计地讨好他,自以为时机快要成熟,可以为徐敬说说好话了;可明面上徐察对此事闭口不谈,暗地里,却派狡兔到襄地刺杀他!   而且相询自己,竟对徐察的计划一无所知,哪怕一丝端倪也不曾察觉。   惊异,失望,不安,疑惑……一时间许多情绪涌到相询的心里。他扶着自己的额头,微微有些坐不稳。他不明白的是,既然徐察从来不曾信任过他,为什么不把他赶出去,或者干脆一刀砍了他,而是把他留在这里,还要装作对他很感兴趣的模样。   如果他不是逢场作戏,而是像自己编的那些故事一样,是一个仰慕徐察已久,不远千里从襄地赶来见他的痴情子呢?   相询不敢再想下去,虽然知道徐察作为一个皇帝的冷漠无情,虽然知道欺骗感情这种事对这样一个人来说再平常不过,可是他莫名地不想相信这是真的。   “王爷说,正是因为你来到了皇帝身边,他才会派杀手加害王爷。你能说此事与你无关?”   荀相将自己的佩剑彻底抽出,他很想将它架在相询的脖子上,比划了一阵,终究是把拿着剑的手垂了下来。   相询扭过头去避开哥哥的目光,他不敢去面对荀相的质问。连他自己也不相信此事与他无关,就像荀相说的那样,他对徐察说了一通要仔细襄地的动向,为的不过是让徐察削减襄地兵力,将徐敬的反心彻底扼杀。可谁想到徐察竟狠心到直接让狡兔去暗杀自己的亲哥哥,究其根底,这件事的起因还是他相询自己。   这些事情太多震撼,也太过伤人,相询不愿再想下去,他沙哑着声音道:“他……还好么?”   荀相的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可相询分明从他的话音中听出了轻蔑与鄙夷:“没能如你愿,王爷只是肩部受伤,如今还好端端地活着。”   相询听到这话倏而站了起来,半是气恼半是焦灼地道:“不行,我得去看他。”   “你去看他么,”荀相突然出手探向相询腰间,握住了垂挂着的相思果,“戴着这只有一半的相思果,他不会见你的。”   相询愣了一愣,半晌,他一根一根地掰开荀相握住相思果的手指,话音坚决:“我得去看他。”   但他立刻又想到,若飞鹰或是徐察发现他不在这里,那么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虽然他觉得那些努力可能本来就没什么用处,可他还不想现在就一走了之,至少也要当面找徐察问个清楚。   但是,相询觉得自己不能不见徐敬一面。他放心不下。   思索了一阵,相询在屋里踱了两圈,又转身对荀相道:“你在这儿替我几天,我看他一眼就回来。反正你跟我长得这么像,旁人看不出端倪。”   他说的这倒是实话,这两兄弟外形酷似,若不是扒了衣裳看看肌肉,确实不容易分辨出来。   “你的意思是……让我呆在皇帝身边?”荀相瞪大了双眼,“我不干。”   相询的眼角露出一丝狡黠而又邪魅的笑,拉长了声儿道:“你不是觉得——我是来出卖襄王的么?的确如此,襄地的人口军备、排兵布阵,还有你那独门的荀氏武学,我都写了一份藏在这间屋子里了。若我们就此消失,你说,皇帝陛下拿到了这东西,会对襄地怎么样呢?”   看着荀相四处翻找的模样,相询抱着胳膊,冷冷道:“你别找了——找不到的。只要你假装是我,好好占着这间屋子,陛下他自不会来乱翻你的东西。待我从襄地回来,把它找给你如何?”   荀相好似突然失去了力气,一点点坐下,话音糯糯的:“我装不了你,我们除了样貌哪里也不像,你与皇帝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也半分不知晓。”   实在是太担心徐敬,相询觉得自己不能再耽误下去,两步上前,爽快地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好办,你就说你这些日子身子不爽利,想要一个人呆着,他不会来烦你的。万一他真的来了,你就扮成他的仰慕者,他说什么你跟着附和就是了。”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回去?”   相询在他面前蹲下,凝视着他的面容道:“我在宫里还有事要做,我的计划不能半途而废。你是知道我的,这世上若我只能护一个人,那也是他。——哥,你等我几日,我去襄地看他一眼,看一眼就回来了。”   说罢,相询一把拉起他就往外走,荀相只是愣愣地跟在后面。二人经过屋门时,荀相在晕过去的飞鹰身上又加了两掌。接着,他提起相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带着他从无人巡逻的边边角角躲躲藏藏,一直挪到了宫门口,再故技重施弄晕守门的侍卫,把相询一个人扔出了宫。    ☆、渴盼   相询回头看向宫墙之内的哥哥,只见他微微点了点头,嘴唇翕动,无声地对相询说了个“保重”,便转身往回走,身影消失在灯火幽微的夜色里。   相询收了目光,发现这些守门人已经开始无意识地活动身体,忙向宫外奔逃。夜色很黑,他没有任何方向,随便徒步走了一阵,找到最近的酒家,急匆匆把半睡半醒的店小二叫起来,管人家高价收购了一匹马。   相询这样的文人,出门通常是坐车的,对于骑马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可是这大半夜的无处找车,坐在车里又要比骑马慢上许多,他便向小二问了襄地的大致方向,跨上马就连夜出发。   马上没有鞍和马镫,只有一条简陋的缰绳。相询便勉强用缰绳调控着方向,心里着急了,就狠狠拍一下马屁股催促它。夜色太重,一出了城门,人和马就都什么也看不清了,相询好几次差点从马背上跌落。飒飒秋风钻进相询的衣领,他死死抱住马脖子,怕得将头埋进了鬃毛之中,认准店小二给他指的方向,只顾着不断往前奔跑。   直到天空泛起白色,一人一马行至一片荒地,相询又饥又乏,终于坚持不住,从马背滚到了地上。那匹马被他吓了一跳,却连长嘶一声的力气也没有,原地站定,登时闭上了双眼。   相询跌坐在地上,缓缓伸出双手,发现握着缰绳的手指已经被勒出了血迹,肌肤也冻得冰凉。他心中莫名一股情绪涌动,两行泪水翻滚而下。   多年的兄弟彼此怀疑,原以为动了真情的人原来从未敞开心扉,深爱之人受了伤,想要去看他却被困在荒山野岭,忍受着肌肤之痛……   相询把头埋进臂弯,泪水打湿了衣襟,突然之间,他恨不得自己此刻便死在这里。   不知昏睡了多久,相询被一阵毛茸茸的触感叫醒。他抬头去看,那匹马不知去哪儿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正在用柔顺的鬃毛蹭他的脸,口中还叼着个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桃子。   相询抬眼四处望去,四周都是荒凉的野地,只有远处似乎真的有一片果林,这个季节,想来正是果子成熟之时。他苦涩一笑,随即伸手爱怜地摸了摸马头,从它口中接过了那个桃子,翻身上马,一边驱策着它继续往襄地行去,一边一口口地啃着那个桃子。   将近夜晚时,相询赶到了一个村镇。他很想寻个旅店住一夜,却到底艰难地忍住困意,只是在摊子上买了两个馒头,确认一遍襄地的方向,便继续连夜赶路。   就这样马不停蹄地走了几天,相询终于来到了自己认得的地方。一入襄地,周围都是见过的景致,相询便能推测前面的路还有多长。第四日早上,相询开始加快了速度,他知道只要再快一点,他就可以在天黑之前到达徐敬的府邸。他不想再在外面多呆一天,这个夜晚,他想在徐敬身边度过。   相询不停地拍着马屁股,但凡它跑得慢了一点,就会挨到相询的一顿打;好几次它想要到路边吃口草喝点水,都被相询强硬地拉着缰绳不让他去。到了午后,秋日残存的最后一点燥热似乎都要在今日爆发出来,马打着响鼻喘着粗气,可相询就是不肯给他片刻的休息时间。他看着越来越熟悉的景致,计算着见到徐敬的时间……   就在他心怀希望之时,胯丨下的马却猛然狂奔起来,同时用尽全力甩着它的身子。相询一个把持不住,竟生生被它摔在地上,由于速度太快无法立即停住,他一直滚下了道路,滚进了路边的湖里。   相询呛了两口水,他没有继续扑腾,自然也没有继续窒息下去,只是像一具尸体一样漂浮在水面上。他不是没有求生的本能,而是日夜不停的奔波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再也无法与这一湖水斗争。   方才还驮着相询飞奔的马现在不知道自己奔去了哪里,四周除了水波荡漾的声音就静得可怕。相询仰面浮在湖中,目光空洞地望着薄暮的天色,微微叹了口气。几天前还在自己无助时送来桃子的马,一转眼就能跑得没影儿,不过是苛待了些,便立即背信弃义,怎么和人一模一样……如今连马也走了,他相询,当真是孤身一人了……   冰凉的湖水刺得人身体发冷,相询最后的一丝力气耗尽,眼皮渐渐合了起来。   相询第一次见到徐敬,是在襄王刚建府的时候,他和荀相被刘霖从荀举那里接过来,又被领着上殿,拜见这个刚刚封了王,一身意气风发的少年徐敬。   他二人跪在殿下,刘霖侍立一旁,座上徐敬瞅了瞅他们俩,剑眉一挑,目光如星,话音中透着几分桀骜:“长得一模一样?有趣有趣。刘霖,他们叫什么名字,都有什么才华?”   刘霖恭敬地朝座上一礼,指了指荀相道:“他跟着平宁将军姓荀,单名一个相,自幼跟着将军习武。将军曾说,若荀氏武学有十分,荀相便学去了八分。”   徐敬听到这话两眼放光,荀氏武学纵横天下无人能挡,便是学出六七分已可镇守一方,若平宁将军真的说谁学去了八分,那此人定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嗯……不错。能得平宁将军如此称赞的人,本王定不会亏待了。”徐敬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荀相旁边之人,“那他呢?”   鬼使神差地,那时的相询缓缓抬起头,将目光直视着座上之人。他分明知道此举甚为不敬,可他就是偏偏想看看这位襄王到底长什么样子。二人目光相碰的一瞬,相询并不曾过多注意徐敬俊朗的面容,而是努力探询着他的眼神,他从那神情中看到了许多情绪,有期许,有欣喜,有少年人常有的志在必得,还有一丝他无法读懂的……不安。   刘霖磕磕绊绊地开口:“呃……他、他还没起名字,将军说他……喜欢读书。”   “没起名字?”徐敬眼神中的情绪立即收敛了,他的神色变得轻蔑,话音也心不在焉的,“跟着荀将军读书,那必然学了不少兵法。只是读书人不能上阵杀敌,一身学问无处用,留在本王这里可惜得很。”   刘霖觉得这话的意思是襄王不想留下此人了,虽然舍不得自己抱来的孩子,但王爷发话了,他到底还是要想个办法把这孩子弄走。他正打算开口,却听见一旁相询突然道:“回王爷,草民学的并非兵法,孔孟之道、治世之策也懂一些。”   徐敬一愣,随即“哈哈哈”地笑了几声,也不知是嘲弄还是欣赏。他略一思索,忽地用手掌一拍书案,“好,本王不精此道,却爱惜实才,你便为本王解一解这‘天下大势’四个字,让本王见识见识荀将军教出来的才干!”   这道题徐敬是从先帝所主持的一次殿试中扒下来的,当时边关战乱初定,四夷臣服,先帝与周边族裔订立盟约,和亲朝贡永不再犯,朝野上下都是一片叫好声。至于那年殿试的试卷,也是满纸的歌功颂德之词。   徐敬心想,出这样一道题,若此人也歌颂当今边关安稳的清平之治,他便说他随众附和缺少思想,若他不知道先帝此题的典故,便说他孤陋寡闻并无才能。总之,他早就认定了面前这个人的水平——一个军营里长大、连名字都没有的弃婴,还真指望他有什么高见?   徐敬的反应仿佛早在相询的意料之中,他也看出徐敬是故意刁难,毕竟相询读书这么多年,还从来没给谁展示过自己的才干,若要找到立足之地,非得证明自己不可。他低头思索着徐敬的问题,想了很久,就在大家都以为他不知道答案时,他却缓缓抬起头直视着徐敬,徐徐开口:   “天下之大,不可集于一方,故大势亦不可集于一人之身。”   “……是故尊亲故,分封设郡,放权而治,法之古而善之今。”   “……以德感之,可臣四海之内,令永不为逆乱……”   “……君威臣忠,襄辅端阳,于今是也。”   相询并非不知道这个题目的出处,以他的性格,必定不会随大流地谈什么边关战争之事,况且那些战争都过去十几年了,现在搬出来谈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于是他玩了这么一出,谈了谈徐敬和他皇帝弟弟的关系,为了表示自己知道这个题目的出处,也知道徐敬是故意玩他,相询还特意加了一句:“并非试文,草民一点愚见,王爷见笑。”   可令相询没料到的是,徐敬的反应并不是为他叫好,也不是像之前一样一脸轻蔑,而是随着他一点点说下去,脸色逐渐变得铁青。待他说完,徐敬更是许久没有答复,一张脸红得好像吃鱼刺卡了喉咙,光是看着便让人心里头难受。   这下整个殿里的人都开始尴尬起来,就连老江湖刘霖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徐敬自己先开的口,话音里有股诡异的镇静:“刘霖,他还没有名字?你既把他带来了,本王就给他起个名字。”   刘霖连忙行了一礼,又看向相询,“是是是,能得王爷赐名是小儿之幸。还不快谢过王爷?”   徐敬一双眼睛像刀子一般盯着面前的少年,字句铿然:“他哥哥叫荀相,他就叫相询吧,询问的询。表字本王也想好了,子知。”他顿了顿,又阴阳怪气地补了句:“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相询虽然不知道徐敬这个时候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却没敢开口询问,只是不断地行礼谢恩。    ☆、痴心   从此相询便留在了襄王府,而且有了名字。虽然他比哥哥有名字要晚,但是却在取名的同时取了字,而荀相的字,还是他满二十岁的时候徐敬再另取的。   只是那天夜里,徐敬来到相询的房间,跟他达成了一项协议:从此相询绝口不提徐敬和他弟弟的关系,而作为交换,徐敬也会在襄地重用他。   相询不知道的是,徐敬之所以把他留下了,一小半是看刘霖的面子,一小半是看重荀相的才能,还有一小半,来自徐敬心中的恐惧。他觉得此人心中早就知道他所有的谋朝篡位的计划,那天在殿上就是在暗示他,徐敬害怕如果自己将此人赶出襄王府,他会出去到处乱说,甚至跑到徐察那里,将他的计划毫无保留地泄露出去。至于相询为什么会知道徐敬谋反的计划,徐敬的恐惧已经不允许他再思考这些细节,只顾着赶紧封他的口。   所以他要留着相询,最好再什么时候找个由头把他杀了,永绝后患。   而徐敬不知道的是,相询那番言论不过是信口胡说,扯点新鲜的展示自己的才华罢了。谋反?相询长在平宁将军营里,襄王谋反不谋反,他怎么会知道?   可令徐敬意想不到的是,相询对他要重用自己的说法感到很高兴,隔天就向他要了一大堆襄地往前百年的资料,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研读。徐敬也没拒绝,既然说了要重用人家,至少先维持几天表面的和平。   几天之后相询从屋子里出来,找到徐敬问他:“襄地自古民安地肥,百年也未见一次旱涝天灾,王爷治此处可谓天助。不知王爷让草民留下,要让草民做些什么?”   徐敬留他本来也不是为了做些什么,可听到他竟如此认真地下功夫,惊讶之余,也不由得起了些兴致。他放下笔盯着相询的面容看上一会儿,直到把相询脸都看红了,才问:“襄地的军事怎么样?你看了那么多不会不知道。”   相询点点头,徐徐道:“襄地处于中原腹地,周围群镇拱卫,外族不易入侵,原也不需要强军,故而襄民多务农为生,少有性情剽悍者可为将帅,如今襄地的驻军也不过万。不过此处百年无一战乱,便是先帝发兵靖边,举国出动之时,襄民亦安于农事。即便无兵无卒,也不必担忧战事。”   听了这话,徐敬的眉头紧拧,他来之前只闻襄地富庶,可驻军如此之少的事,若不是相询跟他说,他是决不会知道的。富庶不富庶他倒不怎么关心,关键是这军事……他甚至觉得,徐察把他分封到这个鬼地方来,就是察觉到了他的异心,想让他做一辈子的清闲王爷。   “相子知!”   徐敬突然的叫唤把相询吓了一跳,他忙躬身应是。   “本王治下,不可一日无军。相子知,你既归于本王麾下,便要为本王做出些实事来。本王命你,在襄地练出一支劲旅!”   相询额头冒汗,只说回去想想。   徐敬心里也十分犯愁,他并不相信相询这个文人能有训练军队的本事,然而他把荀相叫来问话,得到的答复也是,荀相只会自己打,不知道怎么训练军队。   可三日之后,正在徐敬仍在焦躁不已,相询却拿着一份详细的治军方案走进徐敬的书房。徐敬目瞪口呆地看完,相询的方案原理并不复杂,既然襄民不善从军,就以量取胜,鼓动襄地全民参军。反正这地方土壤肥沃,种什么东西埋下种子就能活,襄民整天种完地闲得发慌,索性利用闲暇时间训练,抵消部分要缴的农税。由于襄地富庶,徐敬也不差他们那点税款,倒不如练出一支强劲有力的军队来得实在。   襄地面积广大、人口众多,无法将全民集中起来练兵,相询便建议在农田之间开辟校场,农闲时节,便召集民众训练,以免去奔波之累。   虽然原理简单,但是相询详细地列出了实施方案的步骤和时间规划,好像任何一个人拿到这份方案,就可以一点脑子都不动地依样施行。徐敬正要开口大加赞赏,却听见相询说了一句:“王爷若觉得可行,这个方案还需要管王爷借一个人才可施行。”   “谁?借人还不好说,襄王府那么多人,随你使唤。”   “草民的哥哥。”   徐敬有些犹豫。自从荀相入襄王府以来,徐敬一直让他护卫在自己身边,贴身保护自己的安全,还把其他的护卫全都赶去看大门了。若相询要把荀相叫走,徐敬确实有点担心自己的安全——万一徐察哪天心血来潮,派个刺客把他一刀砍了呢?徐察可是有“双雄”在身边的。   相询看出了他的犹豫,解释道:“襄地没有练兵的传统,就算草民去军中找现任的将军,恐怕也找不到什么得力之才。如若要全民习武,那么习的应当是有用之艺,能当起襄地武学始祖的,也只有荀氏的武艺。”   “集中各地将领,统一向荀将军学艺,再传与下级军士。级级相传,直至万民。”   徐敬对他说的十分认同,却还是在担心没了荀相之后自己的安全问题,可他一抬眼,蓦然看见相询期待的眼神正泛着点点光芒,便一瞬间撇去了所有的理智和顾虑,重重点了点头道:“好!你想用他就随你用,每日晚上把他还回来就行,练兵之事,本王就命你全权主导!”   相询以为徐敬是被自己说动才转变了态度,绽开一个欣喜的笑容,忙不迭地谢恩。看着那笑容,徐敬忽然就觉得心中无比满足。   新官上任的相询一如既往地带着他的认真劲头,开始执行练兵计划。徐敬把大权交给了他,襄王府的旧人们起先是不服的,背后都在议论这个毛头小子使了什么媚术蛊惑襄王。可时间一长,相询的聪明才智逐渐体现出来,再加上众人每次对徐敬旁敲侧击的时候,徐敬的态度都十分坚决,这才让襄王府中没有不臣之人。   徐敬没有给相询辟出一间单独的书房用来处理公务,而是直接在自己的书房里另设了一张桌子,相询做事,徐敬就时不时在他身边转悠。相询起初以为他是为了监督自己,毕竟给一个新人这么大的权力,换成谁谁都不放心。可相询渐渐发现不对劲,每次徐敬过来看自己时,都悄无声息地坐在他身边,注意力不在他笔头的文字上,而总是盯着他的脸看;待他发现,目光突然转移到徐敬的脸上,就会发现他眼角还没来得及收住的笑意。如果他奇怪地问徐敬来做什么,徐敬就会咳嗽两声,假模假样地问问他最近练兵的情况。   实际上,相询每隔一段时间、每做出点什么成就来,都会主动找徐敬汇报一通,根本用不着他关心得如此殷勤。徐敬每次听到练兵的新进展,面上总是浮现出喜悦与自豪。这个时候相询往往也跟着一起高兴,虽然不知道徐敬为什么对兵力如此执着,但相询就是喜欢帮他做事、让他开心。   两年后,襄地二百个校场建成,参军人数已达四十万。虽然这四十万人不敢称有多强大的战斗力,但至少都学过三拳两脚的荀氏武学,即便单打独斗赢不了寻常兵勇,不过以十敌一凑合一下,已然能够让襄地称霸中原。   秋高气爽的时节,相询兴冲冲地拉着徐敬到处去看他的练兵成果,美其名曰检阅各地训练情况。这其实也是相询的策略,毕竟此时徐敬是练兵之事名义上的总指挥,让军民们见一见这位相貌不俗的王爷,对鼓舞士气有不小的作用,能让众人更加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而对相询自己来说,他也需要亲眼看一看操练现场的情况,回去好修正他的方案。   相询原以为徐敬就是出来露个脸,最多讲两句话,早就让荀相贴身护卫,可没想到相询如此积极,干脆拿了把长丨枪直接站进了操练的队伍里。   相询觉得他此举实在是危险,虽然荀相在一旁保护着,可万一哪个图谋不轨之徒混进队伍里,趁着操练之际伤了徐敬,那他可是十条命都赔不起。可是相询刚打算出言阻止,却见徐敬爽朗的声音往旁边一脸愣怔的军官那里砸去:“照常操练——本王跟他们一起!”   虽然担心不已,相询实在不忍心坏了他的兴致,犹豫半晌,还是没有说话。   士兵们在校场上排成方阵,徐敬执着长丨枪站在第一排,随着军官的口令比划着枪法。徐敬从小在皇宫里长大,虽然先帝没打算把他往将军的方向培养,但是作为皇家子弟,基本的武学还是要会一点的。他自幼就把身子骨练得十分扎实,此刻虽然枪法没有旁人熟练,但是举手投足间的气魄却是寻常人无法与之相比的。   相询可不懂什么的枪法,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徐敬身上,起初还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全,可后来,他却完全被徐敬的身姿吸引了。他的体格十分健硕,汗珠将衣裳紧贴在身上,依稀能看出肌肉的轮廓,秋日的烈阳之下,冒汗的面容显得十分明朗矜傲。   相询看得痴了,他不禁想,若徐敬不是襄王,而只是寻常人家的子弟,他们的关系会不会有所不同?   若是那样,他就靠帮人代笔为生,徐敬身子硬朗,就让他出去耕田吧。不必操心襄地的军政之事,他们想来也能养活自己吧?   而且那样,他见到徐敬也不必像臣子见到王爷那样行礼,有什么心事也不会碍着身份说不出口,他还可以亲切地叫他徐敬,敬公子,敬哥哥……   相询心里这样想着,却不知不觉地把这些称呼叫了出来,当他意识到时,徐敬已经站在他面前,面含诧异地望着他了。   操练……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相询心中有些慌乱,虽然他平时和徐敬亲近,却从来没做过如此无礼的事,他立即从位子上站起来,低着头盘算着请罪之辞,还未等他想好,徐敬却先开口了:“行了行了,你不用夸赞本王的英姿了。本王到边上歇息一下,有你哥哥跟着本王就行了,你继续忙你的。”   相询蓦然抬头,呆呆地望着面前之人,不知为何,他的眼眶竟有些泛红。    ☆、相知   接下来的操练,相询完全打不起精神,他的脸始终滚烫滚烫的,完全无法集中精神思考练兵的事,原本打算好的修整操练计划也泡汤了。一阵舞枪弄棒之后,他随口讲了两句,就匆匆结束了今日的检阅。   待到他要找徐敬时,却怎么也见不着人影。他从校场走出了好远,才在一片树林里看到了徐敬熟悉的身姿。他正站在一颗树下,饶有兴味地望着树枝。荀相也不知被他支开到哪去了。   相询走过去,没有打扰他,只是一声不吭地立在他身后。   “相子知,是你吗?”徐敬只是听到了脚步声,并没有回头去看。   “相询见过王爷。”相询的话音低低的,好似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子知,你看,”徐敬并没有回头,抬起一只手臂指了指面前的那棵树,“这棵树长得十分有意思,本王似乎只在襄地见过这种树。”   相询顺着他的手指去看,觉得那棵树果然不一般。每根树枝分成两根小一些的树枝,每根小树枝又分成两根更小的树枝,正是果子成熟的季节,同源的四根树枝上都结了棕红色的果子,彼此相望,似在低语。   相询难得被一株植物所打动,点点头道:“夫妻本是同根生,似果栖于枝,共生死命运,的确是个好意头。王爷,这树有名字么?”   “本王倒从未听说过它的名字,”徐敬突然转过头来,嬉皮笑脸地望着相询,“子知是文化人,你来取一个呗!”   相询望见他的笑容,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副卖弄风雅的模样:“相子知取名的树,便叫相知树,这果便叫相知果。两枝两果,相望相守。”他说着自从树上摘下一根树枝上的四颗果子,往徐敬那里一递,“可以将它分成两半,相爱之人各取一枝,穿上红绳挂在腰间——自己看时,便是两小枝相知相守;每一枝又与爱人那枝同源,二人相见时,便是两大枝的重逢。”   徐敬始终极为认真地盯着他,相询原以为以他的性格,听了这一番高谈阔论之后定要给自己鼓鼓掌夸赞一番,可徐敬却只是缓缓从他手中接过那一串相知果,相询清楚地看到,徐敬的手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离开王府已经许久,相询不敢再跟他胡扯,只说些什么天色不早要尽快回程,问他荀相在哪里的话。徐敬淡淡地应着他,只是眼神中始终蒙着一层相询看不懂的东西。   那晚,他们很晚才回到襄王府,相询累得连饭都不想吃,刚脱了外袍瘫在榻上打算休息,自己的屋门却被突然推开,徐敬厚重的脚步碾进屋里。   相询吓了一跳,连忙一边整理仪容一边到门口迎接他。徐敬立刻免了他的礼,亲手拉他起来往屋里带,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仆从,拎了一大堆食盒过来。而荀相只跟到门口,就乖乖站在一旁守门。   徐敬自己在桌边坐下,又把相询往旁边的座位上推,他只好听话地坐下。几个仆从把一堆各色食物摆在桌上,还放了一壶酒。相询的目光在食物上停留了一会儿,又不解地望向徐敬,就在抬眸的一瞬间,他竟看到徐敬腰间用红绳系着一根树枝,树枝上又分出两根小树枝,小树枝的尽头,恰恰挂着之前的那两颗相知果。   徐敬微微有些诧异,这位王爷这么听自己的话,自己让他用根红绳把果子挂起来,他就真的照做了?   “辛苦你了,今日的阅兵本王很是满意。知道你没吃饭,让厨房做了些好的,今儿就你我二人,本王要好好犒劳你。”不知为何,相询觉得徐敬的话音有些沉闷。   累了一天,相询一点也不想吃东西,他现在唯一的欲望就是睡觉,可他见徐敬兴致这么高,总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微微抿唇道:“王爷谬赞,都是臣应该做的。”   接着,徐敬就给他自己和相询一人倒了一杯酒。   相询根本没有喝酒的兴致,可是这是徐敬亲手倒的酒,再不想喝也得表示一下。他努力挤出个笑,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徐敬见他干了,自己自然也一点不含糊,干掉一杯后还特意将杯子倾倒过来以示一滴不剩。   正当相询打算再象征性地吃几口菜的时候,徐敬立刻又把二人的杯子满上了。   相询迟疑地望了望他,咬了咬唇,还是犹豫地把这杯一口口喝掉。   就这样,每当相询喝完面前的一杯时,徐敬就会立刻给他满上,根本不给他任何夹菜垫肚的机会。而相应地,相询每喝一杯,徐敬也定然会陪上一杯。   十杯之后,相询终于摆摆手,吞吞吐吐地说:“王爷……臣、臣不胜酒力……”他一把抢过酒壶,挤出个难看的笑,“王爷,臣给您倒酒……您喝……”   还没等酒滴落出来,徐敬就突然握住相询抓酒壶的手腕,把它往自己这边拽了拽,接着,在他手中塞了一个东西。相询展开手心去看,正是和徐敬腰间佩戴的一模一样的两颗相知果。   相询一脸疑惑地望向徐敬,徐敬往前推了推他的手,粲然一笑道:“你也戴上。”还不等相询回过神儿来,徐敬却抢先拿过果子上拴的红绳,在相询身边蹲下,开始帮他把绳子往腰上系。   相询的脑子一片混乱,他觉得让一个王爷蹲在自己脚边十分不妥,又觉得他给自己戴这个果子也值得深思,自己给他编了那么一套风雅说法明明是让他去骗骗喜欢的姑娘的,他给自己戴上做什么,明明是夫妻相知,他二人戴着算什么……可惜他喝多了脑子不够用,完全想不明白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只觉得尴尬之余,心里莫名地泛起一丝兴奋。   很快,徐敬系好了相知果的红绳,忽然朗声道:“相子知,扶本王起来!”   相询对这个命令感到十分茫然,明明他已经快醉得当场倒地了,而徐敬不似他这个文人,十杯的量对他来说才刚刚开始让他兴奋。但相询还是对着徐敬伸出手去,徐敬蓦然起身,将他硬朗身躯的重量都压在相询的一只手上。   不出意外,二人齐齐摔倒在地,徐敬直直压在了相询身上。   相询疼得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徐敬的面庞就在他面前,与他相隔咫尺。徐敬深黑的眼眸里泛着醉意,又有些迷离,又有些兴奋与紧张,好似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将相询的神智通通吸了进去。   再往下感受,徐敬的身躯有点沉,压在相询身上让他觉得透不过气来,可被他的身体和地板挤在中间,相询竟觉得莫名地安心。   相询突然好想一把抱住他,将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好像这样就可以永远得到保护。   虽然一直是自己帮他建设襄地的军队,可他就是觉得,如果这世上有人能保护自己,有谁能让自己感到安心,那这个人,就只剩下徐敬了。   这一走神,相询就已经在徐敬身下愣怔了好久,他这才反应过来二人的姿势有多么尴尬,于是放开嗓子大声喊:“哥——你快过来,王爷喝多了——”   他喊了好几声也不见有人进来,他心里奇怪,以往荀相都是叫一声立刻就会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爬出来,而现在居然消失了。可凭他自己的力量,甚至无法把徐敬从自己身上挪开,他也只有继续喊下去。   喊了十几声之后,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荀相从门口探出个小小的脑袋出来,一眼就看到徐敬压在相询身上。他迅速收敛起尴尬,快步上前要去搀扶徐敬,徐敬却忽然大吼:“荀相!出去!”   相询带着一张苦瓜脸幽怨地望向荀相,“哥……你别走……”   一面是弟弟,一面是襄王,荀相当然——毫不犹豫地关门就走。   徐敬见荀相出了大门再把门关上,唇角露出灿烂的一笑,拖着因醉酒而有些站立不稳的身躯慢慢从相询身上爬起来,又弯下腰去,一下子将相询抱到床榻上。   他这是要做什么?相询感到十分疑惑,正要撑着床边起身瞧瞧,徐敬却猛然跨上了床,再往他身上一压,二人又恢复了方才在地上的姿势。   “相知果……相知……相子知……”徐敬眼神迷离,声音如痴如醉,可他散发出的喘息声却十分粗重,突然,他哼了一声,话音里带了些许强硬:“用手扶不住本王,那就用嘴扶吧!”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相询一眼,面庞开始一点点向他靠近。   用嘴扶?什么意思?   醉酒的相询脑子突然清明了一瞬,将今夜所有的信息串了起来。深夜灌酒,一人一半的相思果,尴尬的姿势,坚实的胸膛,嘴……    ☆、盟许   徐敬自建府以来,并未有过任何妻妾,若说他喜好男色,也不曾见他豢养男宠。像他这个年纪血气方刚的男子,难免需要发泄的途径,既然没有专门作此用途的工具,那么他只好从身边人下手。相询对自己的相貌十分自信,想着也许他就是看中了自己的几分姿色,对自己委以重任也不过只是个借口……   这样想来,相询感到耻辱又恶心,他觉得自己必须马上从徐敬身下逃开,义正言辞地拒绝他,再把荀相找来带他出去。他知道这样做的最好的,可当相询想到这一系列应对的时候,却仍旧僵着身子迟迟不愿行动。   也许,他只想在徐敬身下躺着,哪怕是被人利用,被人当成工具,虽然他百般不愿如此,可他更不愿的,是这个夜晚什么也不会发生,明早一起来,徐敬和他仍然只是君臣。   这一番思来想去,徐敬的嘴唇已经与他的近在咫尺,只要他稍微往前靠一点,就能立刻与徐敬唇齿交融。但相询依旧什么动静也没有,他的脑海里既清明又混乱,他既想不管不顾地凑上去,也想不管不顾地逃开。二人就这样僵持了片刻,徐敬也看出了相询的犹豫。   “也罢。”徐敬低低叹了口气,扭头从相询身上爬起来,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发鬓,转身往门口的方向行去。   秋日的雨来得急促又粗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落的雨点子现在变成了瓢泼大雨,一滴滴砸在窗外的石板地上,砸在头顶的屋檐上,砸在冰凉的人心里。   “等等!”   徐敬顿住脚步,相询匆匆忙忙地从榻上跌下来,两步上前停在徐敬的身后,迟疑了一瞬,便缓缓伸出双臂,环住了他的腰。   他的话音忽然变得无比柔和:“王爷,您别走,相询扶着您,用哪里扶都行。”   徐敬身体一僵,正要说些什么,相询却一把把他的身子扭过来,扒着他的肩,深深凝望着他,眼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徐敬的心微微颤抖起来,他俯下身子再次将面庞靠近相询,相询却慢慢闭上了双眼。   于是徐敬低下头,轻轻在相询唇上碰了一下。   这一下便似点燃了什么,温和柔软的触感,催得二人心中俱是一团火气窜起。相询不敢睁眼,他感到自己的身子被徐敬再次抱到了榻上,接着就是一阵唇舌的缠绵。他被用力地含住吸吮,面前之人呼出的热气让他喘不过气来,而恰恰就是这种窒息的感觉让人兴奋不已。徐敬沿着他的唇一路向下,粗暴地扯去他的衣裳,两瓣红唇经过他的胸膛、肚脐,一直将他的矜庄自持全部撕碎,一直暴露了他全部的私密。   紧接着,便是那合二为一的欣快。相询感到很疼,但是无论多疼,他都觉得十分安全。因为这种疼痛是徐敬带给他的,相询知道,他会一直保护他。   而屋内的一切动静,都被就站在门口的荀相听了个一清二楚。   第二天,相询醒得很早,可徐敬似乎早就预见到了这一点,竟比相询醒得更早,天还没亮就自己走掉了。   相询的酒还没醒透,便先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情,脸嗖地一下就红了。他跟王爷睡了一觉?这算怎么回事?   相询害怕出门会见到徐敬,就借口昨日外出感染风寒,拒绝离开屋子办公,一直在自己屋里闷了三日。荀相知道这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已经替他安排好了一切,整整三天一个骚扰他的人都没有。   相询把这天晚上的事情、这两年的事情以及这十几年的事情都想了个明白,第四天早上,他独自出门求见徐敬。   徐敬这几天没有去见相询,一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二是确实有些忙,况且旁边没有相询相助,他一个人做起事来更加不便。此刻他正对着一份呈报焦头烂额,可突然听到相询来了,却立刻放下手头的事情,亲自到门口迎接他。   徐敬虽然心里有些尴尬,神色却还是笑眯眯的,尤其是看到他还戴着和自己一样的那两颗相知果的时候。而相询望向他的时候却一脸严肃,他恭恭敬敬地朝徐敬行了个礼,话音也十分规整:“王爷有空吗?臣想跟您谈谈几日前的事。”   徐敬没想到他如此直接,脸上的笑再挂不下去,只是把他往自己身旁的位子上请,像他一样认真地点点头道:“嗯,说吧。”   相询却不坐,而是一撩袍子跪在地上,还没等徐敬去拉他,他便已然开口:“王爷若不愿与相询做君臣,相询并无怨言,只要是为了王爷,相询什么都可以做。只是希望王爷答应相询两件事:一件事是襄地的布军,此乃相询两年来的心血,即使相询无法承此大业,也希望王爷能找人将它继续下去,能为王爷实现愿望。另一件事……相询毕竟是读书人,希望王爷能给相询留些颜面,虽然此事是相询自愿的,可难免会受到外人轻贱,希望王爷……除了我兄长,不要再说与他人了吧。”   相询说的这两件事把徐敬绕晕了,他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相询停顿,连忙问:“本王何时说不愿与你做君臣了?还是你要弃本王而去?”   相询犹豫片刻,十分艰难地说:“……宦宠之人,不便干政。”   徐敬愣住了,想了好久才明白过来徐敬的意思。他突然在徐敬身旁蹲下,扶住他的肩头抬起他的下巴,又一次吻了上去。   这一次不如上次的激烈,徐敬变得温柔了许多,可是相询原本就跪在地上,几个回合下来,他的身子还是有些不稳。正当他歪歪扭扭之时,徐敬却一把把他从地上捞起来,捞进了自己怀里。他缓缓在相询背上抚摸两下,便立直身子,手探向他腰间的相知果,轻柔地在手中把玩。相询看得呆了,他从未见过徐敬如此温柔的时刻。   “相知相许,相守终生;夫妻如是,你我亦可如是。”   “你是读书人,本王岂能辱没你。你从来不是什么宦宠,我徐敬贵为一城之王,对所爱之人自然要明媒正娶。”   “即便不能公诸天下……在我心里,便是如此。”   相询吃惊地望着徐敬,他用力地摇着头,惊惶道:“可是王爷……臣……相询只不过……”   徐敬紧紧地将他按在怀里,把他的头在自己胸膛上反复揉搓,他的话音不大,却字字句句都透露着坚定:“不论你从前是什么身份,往后是什么身份——我徐敬此生只此一人,至死不渝。”   相询窝在徐敬怀中,不争气地流下了眼泪。不论此刻徐敬几分真心几分假意,相询都宁愿当他说的全都是真的。相询想起了许多儿时的事情,从小他便因为不爱习武而在荀家备受冷落,不仅荀举不喜欢他,连带着家中的仆从也不愿跟他多说一句话。由于荀举的关系,后来他被刘霖带走,也没得到过什么好脸色。直到和徐敬接触,他才觉得王府里过的是正常人的生活。而这种被人关注、被人珍视、被人爱的感觉……缺失了多年,此刻突然如同一泓清泉,载着徐敬的字字句句,一直灌溉到了心田。   相询觉得哭成这样十分丢人,一点也不想让徐敬看到,可是徐敬偏偏要抬起他的下巴,小心地在他的面容上吻去泪珠。他硬朗的面容此刻却闪着期盼,话音更是像个孩童:“相子知,相询,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相询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趴在他怀里哭个不停。   过了没几天,徐敬就在自家后院里办了一场婚礼。娶男子为妻之事他不敢大肆声张,于是把后院的佣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荀相和刘霖帮着他布置。那天夜里,刘霖把相询打扮好装进大红色的喜轿,荀相一个人就把八抬大轿扛了起来,从相询居住的屋子扛到了后院的正厅。他搀扶着蒙着盖头的相询,在堂上与徐敬一拜天地,二拜刘霖算作高堂,二人再相对一拜,荀相和刘霖就一起把这一双新人送入了洞房。   那夜之后,荀相和刘霖火速撤去了后院所有喜庆的布置,一切好似从不曾发生。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起,二人不约而同地时时刻刻戴着那两颗相知果,荀相从未见他们取下过。白日里相询还是在徐敬的屋子里办公,只是徐敬从偷看他变成了光明正大地看,顺便还偶尔在他腰间摸上两把。而夜晚,荀相就侍立在门口,听到了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觉得有些羞赧,更多的则是羡慕。    ☆、反叛   这日,相询正照常对着桌子上的公文埋头苦读,徐敬忽然从身后抱住了他,把头在他肩膀上蹭来蹭去。相询被他弄得发痒,什么都看不进去,气恼地将笔在桌上一搁,转身就咬住了徐敬的唇。   二人一边浅浅拥吻,相询一边随口问着:“帮你忙活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弄那么多军队要做什么。襄地这地方没人往这儿打,其实也打不进来,你练了再强劲的军队,还不都是浪费。”   徐敬叼着相询的舌头,话音有些含混不清:“也怪我……一直没告诉你。就算别人不打咱们,咱们也可以……也可以去打别人嘛……你不知道,我很早就想打别人了……”   相询想要离开徐敬的口唇好好说话,试了一下却没有挣脱,他只好继续保持着这个姿势问:“打别人?……贵为王爷的徐敬公子,居然还有人敢招惹?唔……”   其实相询心里不怎么喜欢这些打打杀杀的,对徐敬闲得没事居然想主动攻打别人有些不满,只是因为他是徐敬的关系,才一直帮他这么多。可相询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在为徐敬开脱:也许他有什么苦衷呢?   徐敬见他挣扎,便主动离开了他的唇舌,一本正经地望着他道:“你认为襄王这个位子十分尊贵?”   相询眼中泛着疑惑,“万人之上的王爷,当今圣上的亲哥哥,自然十分尊贵。”   “万人之上?”徐敬冷哼一声,背着手,在屋里踱了一圈,“那你可别忘了,还有‘一人之下’呢。”   相询的瞳孔骤然紧缩,话音也断断续续的:“王爷是说……要打的人是、是当今……要去端阳城?”   徐敬拉着一脸惊愕的相询坐下,将他揽在自己怀里,一面抱着他,一面仰头望向不可及的远方,缓缓道来:   “我是先帝的第一个孩子,刚出生时父亲对我尤其疼爱。那时叛乱初定、国运衰败,吃穿用度都没有特别好的,可那却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因为父亲每天处理完政事之后,都会来陪我玩半个时辰。后来我才知道父亲那段时间忙成了什么样子,他对我是真的好,对我的母亲也好,他把她从一个宫女一直封作了贵妃,也一直让她亲自抚养我。我以为这辈子能始终和父母待在一起,能永远像小时候那样开心。”   “可是后来,我五岁那年,皇后给我生了个弟弟。一夜之间,他好像把父亲从我身边夺走了。他穿最好的衣裳,住最好的宫殿,父亲给他请最好的师傅,只因为他是嫡子。而我和母亲好似被打入冷宫了一样,再也不见父亲过问。”   “我十岁的时候,有一次父亲来视察我们的课业,弟弟只能念出几句简单的文章,却有一堆太傅围在他身旁;而我就独自坐在角落里抄经文。父亲考了他几个字,就对他赞不绝口,自始至终都好似当我不存在一样,只在将要出门的时候看到了角落里的我,云淡风轻地来了一句:‘诶,你也在啊?’”   “原来我只值这么几个字啊。”   “我十三岁那年,父亲立太子,我跪在殿下,朝着座上那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叩拜,子知,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么?我很无力,很绝望,我做得再优秀,父亲甚至都不会正眼看我一眼,我的努力又有什么用?”   “明明我才是长子,明明在他还背不全四书五经的时候我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明明父亲之前对我那么好的……就是因为他是嫡子,他就天生高我一等,就天生应该得到那些我不管多么努力都无法企及的东西么?!”   “子知……”   相询缓缓转过头望过来,徐敬的面容上满是怒气,可他分明从他的眼眶里看到了积蓄着的泪水。   相询拍了拍他的背,不知该说些什么。   徐敬渐渐低下头来,面上神情黯然,话音也颓唐了不少:“既然父亲为我们二人指定了命运,那么如果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只有在他不在的时候,通过自己的力量做到。”   听了这些,相询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太过同情面前之人,以至于反驳的话想了很久才说出口:“可是……你真的要攻打端阳城么?你也是常常去朝贡的,那边的兵力如何你不是不知道。如今咱们襄地虽然把数量弄上去了,可那些军士不过也是些老弱病残,靠着他们去进攻端阳,做不到的。”   徐敬紧紧握住相询的手,“本王还有你,你总会有办法的!两年前襄地根本没有驻军,你只用了两年就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只要再用两年,不,三年,咱们一定能够攻下端阳的!”   相询话音一冷:“原来王爷竟如此看重相询的才能,若相询哪天失去了治军之才,是不是也不必留在襄王府了。”   徐敬被他说得一愣,连忙将他揽进怀里,“我不是这个意思……”   相询身子僵硬地伏在他肩头,话音里没了方才的柔和,而是变得十分生硬:“王爷,相询不是万能的,两年能建成四十万大军,并不代表四年就会变成八十万。端阳驻军虽没有这么多,但是个个精锐难当,更保不齐会有其它驻地来援。明白跟您说吧,以相询的能力,是无法带领襄民攻下端阳的。”   徐敬不停地摇着头,“不……不是的!本王相信你,你一定可以!……”   相询从徐敬身上离开,眼神深邃地望着他,话音有些哽咽:“王爷,太危险了。没有十足的把握就去做这种事,如果失败便是万劫不复。相询理解这是您从前做的决定,可如今您不再是一个人了,万一,万一……您忍心抛下相询一个人么?如果没有王爷,相询恐怕也……”相询不敢再说下去,他想到了太多可怕的事情。   徐敬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相询说得一个字都没错。   等了一会儿,等到的却只有沉默,相询黯然离开了屋子。徐敬一直到晚上也没见过他,直到他快要就寝的时候,才听到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子知,你来了?”徐敬抬眼去看,却见相询缓慢地走到他面前稳稳跪下,他的头微微垂着,目光却十分坚定。   不等徐敬过去扶他,相询便一字一句地开口:“王爷,若让您从我和您的‘大事’中选一个,您会怎么选。”   徐敬皱了皱眉头,上前拉他,“子知,你别这样,起来好好说话。”   相询粗暴地甩开他的手,虽然他的力气没有徐敬的大,这一下他却用上了整个身子的力量,差点把徐敬掀翻在地。他仍跪得身姿笔直,说的每一个字都好似要费很大力气:“王爷,请您回答我,您会怎么选。”   徐敬没有办法,想了想答道:“本王一个也不会放弃,本王要做的事情自会做到,也没有什么能把你从本王身边夺走!”   相询不是来听这些甜言蜜语的,他丝毫不肯退让:“请王爷选一个。”   徐敬沉默了。他没有办法回答相询的问题。   相询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答案,他心里明白了,便对着徐敬深深一拜,转身出门。   徐敬望着相询的背影,想要叫住他,最后却还是让他离开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此刻还能再说些什么。一个都不想放弃,这就是他的态度了。   相询一出门就看见始终侍立在门口的荀相,他停下脚步望了望自己这位兄长,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哥,我要走了,去端阳。”   看着荀相面上的吃惊之色,他反倒笑了出来,“我不会有事的,我的能耐你还不知道么?你不用担心我。”   荀相低下头,眉毛拧成一团,“不……我不担心你,我是说……你走了,那王爷呢?”   “我的哥哥什么时候对襄王如此忠心了?”前一瞬相询还挑了挑眉故作轻蔑,后一瞬他的泪水就满了眼眶。荀相担心徐敬会伤心,他又何尝不是?相询别过头去不肯看自己的哥哥,藏住话音里的哭腔道:“你要照顾好他。”   说罢,没有等荀相的回答,他转身便走,不敢有片刻停留。   相询一回到自己屋里,便立即泪如雨下。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简单收拾了个包袱打算离去,已经出了门却又折返回来,他拿出纸笔,给徐敬留下了一封信。信里说了三件事:一是相知之人不复相知,那相知果便改名为相思果,人虽相隔千里,仍然能够对着自己的这两颗果子遥遥相思。二是相询此去端阳只为保徐敬性命,要用什么方式或是要用多长时间他一概不知。三是等到事成之时他自会归来,换言之,若事不成,此生不会相见。   可是,明明当时定下规矩的时候那般信誓旦旦,然而一听说徐敬受伤,便不管不顾地往回跑,他还从没做过如此丢脸的事。    ☆、重逢   “子知,相子知……是你吗?”   这个声音让相询十分熟悉,可他正处于昏迷与清醒的边缘,根本没有力气分辨此人到底是谁,他努力地想要移动身体,能移动的却只有手指,在湖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接着,他感到身体被人碰触、搬动,倏而离开了湖水放到地上,没有那种冰凉刺骨的感受。   “你们快来,给他擦干身子换件衣裳,抬到车上去。”   当相询浑身暖和过来,终于有力气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马车里,换了件新衣裳,手中还抱着个暖炉。   相询抬起头,坐在前面的是一个熟悉的背影,他双唇翕动,发出轻轻的话音:“刘……刘公公,谢谢你。”   虽然刘霖在襄王府的身份是个管家,但是众人总是忘不了他之前显赫的太监身份,都还尊称他一声“公公”。对于相询兄弟二人来说,刘霖虽然有父母之恩,但相询觉得管太监叫爹太过奇怪,于是这些年来也一直随着大家的称呼。   刘霖听到声音转过头来,他一双眼睛放出光芒,在苍老的面容上神采奕奕,“你可算醒了,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王爷不会放过我的……对了,你回来了?跟我一起回王府吧?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王爷和你哥哥有多想你……”   相询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多说话,他怕再多说两句刘霖就会发现,他只打算看一眼徐敬就立刻离开。   刘霖一边给他掖着被子,一边开始絮叨这些日子里王府发生的事情。相询觉得自己明明没有走多久,这位老公公的声音又苍老了不少,可是字字句句地从耳边流进心里,却愈发让人安心。   刘霖自然也提到了王府遇刺的事情,不过他谈及众人的反应时却一脸鄙夷:“连王爷都觉得此事与你有关,我才不信,你与王爷的关系那么好,不论你做了什么,总不会伤害王爷的,你说是吧?”   相询只是笑了笑,眼神中满是酸楚。   相询落水的地方已经进了襄地的地界,所以此时去襄王府也不远,将要入夜时分,马车便停在了王府门口。   刘霖原本问相询要不要先换洗一下,相询身子还有些虚弱,话音却十分坚定:“我要先见王爷。”   自从相询走了以后,荀相又只会打架,原先相询负责的工作就都只好由徐敬亲自来做,所以直到这么晚他还在书房批阅公文。相询本来希望刘霖进去通报一声,刘霖却说什么都不肯去:“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生分。”   一句话说得相询有几分恍惚,是啊,他和徐敬可是拜过天地的,可此刻他却觉得自己与原本亲密的爱人远隔重山,十分疏远。   相询深吸一口气,迈进了这个他曾无数次迈进的书房。   徐敬没料到有人会不通报就直接走进他的书房,当他看到相询时,瞳孔骤然放大,相询从里面看出了许许多多的情绪,先是惊异,接着是欣喜,鄙夷,怨恨,愤怒……最后他把这些都暂且压下,一双眸子死死盯着相询的身形。   相询几步上前,笔直地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向他一拜:“相询见过王爷。”   “回来了?”徐敬的话语中没有方才他眼神中的那么多情绪。还没等相询答话,徐敬又道:“荀子辅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相询心里一凉,没想到自己回来之后,徐敬的第一句话问的竟不是他。   仿佛赌气似的,他故意忽略掉徐敬的问话,站起身子走到他跟前,果然发现他的左肩被包扎过。他伸出手想去碰触,又怕碰到他的伤口,相询的眉毛皱了起来,话音里满是担忧:“你的伤怎么样?严重吗?……很疼吗?”   徐敬瞧了瞧自己肩膀上的伤,恰在这时它忽地一疼,他的面容亦是一抽。相询担心得想再上前,却被徐敬森严的话音喝止:“什么时候连本王的问话也敢不答了?”   相询只好委屈地退回去,低下头道:“他有点事情,过段时间就回来了。”   “那你呢?”徐敬冷哼一声,“你怎么回来了?当初不是信誓旦旦地说,救了本王的性命再回来么?”   徐敬忽然从位子上站起来,走到相询身前,扶住他的肩强迫他看着自己,又指了指自己的伤处,目光阴森得可怕,“你就是这么救本王的?”   相询的心跳得飞快,一脸的慌乱丝毫遮掩不住。一路过来时,他满心想的都是徐敬的伤势如何,却完全没有考虑到他真的见到徐敬后,他根本不想再像原来那般亲近。他嗫嚅着解释:“不是的……不是您想的那样,此事虽然并非与我无关,可是相询怎么会害您呢,相询是去救您的……”   “本王还用得着你来救?”徐敬掐在相询肩膀上的手指渐渐用力,相询疼得低呼出声,徐敬却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既然回来了,便好好给本王待在这里,莫要再动那些歪心思,你写的那封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本王就当没见过!你是本王的人,本王自会保护你——”   说到这里,徐敬禁不住往相询的腰间去看,他扯过那只剩一半的果子,既惊讶又失望,将它举起来冷冷道:“连相知果都只剩一颗了?相询啊相询,本王真是高估了你,也高估了本王自己!”   相询心里一沉,他竟忘记了自己已经把果子分了一半给徐察。他望向徐敬的腰间,果然还完好地佩戴着原来的那两颗果子。相询心中愧疚,可他又不敢跟徐敬说实话。说他用这果子假装徐察的仰慕者来骗取他的信任?徐敬能相信吗?就算他相信了,能原谅自己吗?   相询思来想去,到底十分不好意思地说:“不小心把两根树枝弄断了,只戴一半也挺好看的。”   徐敬显然没有相信他信口胡编的借口,突然高声道:“来人——把相询给本王带下去,严加看管!”   虽然府中的人都对相询或多或少地有着几分敬重,却没人敢违抗襄王的命令。相询愣愣地望着面前最亲密也是最陌生之人的面容,一点反抗挣扎也没有,就被王府的侍从们拖了出去。   相询被“严加看管”的地方还是他原先住的屋子,只是再不能像原来那样出入自由,他几次想要出门,都被门口的守卫坚定地拦下了。   一筹莫展的相询在屋里默默叹气,经历了一路磨难好不容易回来了,却把自己搭在这里走不了,还有荀相那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装得下去。唯一令相询感到的欣慰的就是,看着徐敬这么有力气收拾自己,至少知道他伤的不是很严重,那他此行也算没白来一趟,可以安心了。   一个人呆在屋里无聊,相询就开始随意在四周翻翻找找,发现不少自己先前留下的笔迹,都是给襄地练兵写的计划,俱被徐敬好生收存着。他攥着那些纸不停地怨怪自己当时愚蠢至极,帮着徐敬在襄地练了那么多兵,最后却只会害死他。   相询见到这些东西就生气,他不知从哪弄出一个火盆来,从蜡烛上借了点火光,把屋里写过字的纸都丢进去焚烧。   火光渐渐高起来,把相询的面容映得通红,他正坐在凳子上专注地烧火,忽然听见背后响起粗重的话音:“连你从前写的东西都不放过?你真以为那些能有多大用处?不过是收起来,留个念想罢了。”   两颗相思果垂下,在火光的照映下红得渗人,相询刚好扔完最后一张纸,起身给徐敬行礼,不想徐敬已经怀疑他到把他的每一个举动都认为是在破坏他的谋朝篡位大业。他有些心寒,轻咬下唇道:“只不过是看到从前写的东西觉得丢脸……没想到王爷一直留着,里面很多已经过时了,不能用的。”   肩上一阵吃痛,相询又被徐敬以熟悉的姿势按住,徐敬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写的,本王自然要一直留着。”   还没等相询回应一下他的这份心意,却又听到一句:“留不住你的人,至少要把你在这里遗落的痕迹都留住。既然你都给烧了,人就留下陪本王吧。”   话音中气十足,带着让人无法违抗的坚定,以及极强的占有欲。相询莫名有些恐慌,不及细想,他整个人就被徐敬一把抄起扔在了床榻之上。   这张床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和徐敬一起,都在这张床睡过无数次。可这一次,他却不知为何想要抗拒。他用力推了徐敬一下,徐敬却早就做好了准备似的,丝毫没有被他的反抗所影响,身子稍一前探,整个人就扑在了相询身上。   纸张燃烧之声渐渐被衣料摩擦的窸窣之声所取代,相询起初还试图打掉徐敬的手,发现无效之后就只是木然地躺着,任由面前之人粗暴地扒去自己的衣衫,让自己的身体尽数暴露在他面前。   令相询感到惊讶的是,自己居然体会到了愈渐强烈的羞耻感。他觉得十分奇怪,他和徐敬可是拜过天地的夫妻,这样做又非野合,他为何如此抗拒,又为何感到羞耻?虽然他们有段时间没见了,可这不是他们从前时常做的事吗?   相询责怪着自己的不近人情,连忙用双手环住徐敬的腰,又把头伸出去啄了啄他的唇。可这样的亲密却让他十分不舒服,他的身体紧绷着,动作也不太自然。   然而这样细微的区别不曾为徐敬所觉察,他见相询主动有所表示,身子仿佛被点燃了一样,动作愈发地粗暴。今天的他格外没有耐心,一点也不想和相询过多周旋,只是草草敷衍便进入了正题。   “嘶……”相询抓着床单的手指一紧,倒吸了口凉气,“疼……王爷,我疼……”   让相询疼成这样,一方面是因为徐敬的动作格外猛烈,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相询自己的身子根本不配合,徐敬那几下简单的撩拨无法激起他的欲念,整个过程中便没有欣快,只有痛楚。   徐敬丝毫不曾理会身下之人的呼救,他愈渐兴奋,动作也愈发迅疾,肩上的伤完全不影响他在相询身上的表现。相询疼得没有办法,只好把意识从眼前的情景中移开,去想端阳城那边会发生什么,想徐察会如何对待自己的替身,想飞鹰和狡兔现在如何了……   当他再看向眼前时,他觉得徐敬变了,他不是在与所爱之人结合,他只是在对身下的这个身躯进行疯狂的占有。   相询任由徐敬在自己身上摆布着,他却轻轻闭上了双眼,眼角有两滴泪缓缓滑落。   他为什么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属于他了呢?   自己真的还像从前那样,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么?    ☆、伪装   一阵天翻地覆之后,徐敬累得瘫倒在榻上,阖上双眼打算入睡。相询拖着疼痛的身体趴到他身边,把头伏在他身上,轻轻道:“王爷,皇帝要杀你的事情我真的是不知情的,我虽然潜伏在他身边,但只是当个幕宾观察他的动向,他派杀手来襄地的事情我根本不曾察觉。我是一直给你说好话的,我这么喜欢你,怎么会害你呢。你别怪我了,好不好?”   徐敬已经快要睡过去了,半梦半醒间听完他的话,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声:“好。”   听到徐敬这样说,相询心满意足地爬起来,打算穿一件中衣再睡。去摸二人衣物的时候,却发现两件衣服上挂的相思果一个是一颗一个是两颗,看上去十分不和谐。他回头望了一眼徐敬,确认他已经睡下,便偷偷拿过徐敬衣上的那两颗果子掰掉一半扔掉,也只留下一颗给他。   做完这些,相询爬回榻上打算睡觉,不料他的动作吵醒了榻上那刚入睡不久的人,徐敬没有睁眼,而是翻了个身,准确地找到了相询的位置,一把将他揽进怀里。   相询被糊在徐敬的胸口上,刚要叫闷热,却看见徐敬肩上的包扎,因为方才出汗太多,已经有点点血丝浸了出来。他用手轻轻在伤口处抚弄着,什么也叫喊不出口了,只是轻轻道:“你的伤明天要重新处理一下了,快些睡吧,累了就要好好休息。”说罢,他将徐敬包裹着自己的手拿下来放回他身旁。   不料相询刚一松手,徐敬的手又立刻找了回来,重新把他圈进自己的怀抱,半睡半醒的徐敬还发出倔强的话音:“本王要抱着你睡,你是本王的人……”   虽然被他抱得不甚舒服,但相询却让这一句话温暖了心间。他靠在徐敬胸口,柔声道:“好好好,我是你的人,我们就一直这样抱着,你不要去打仗了,我也不走了,我们就这样白头偕老,你说怎么样……”   明明知道这样没有用,可是就是想说出来再试一下啊。   还没等相询说完,他靠着的那个胸口却倏而坐立起来,险些把他掀下床去。他好不容易扶着床栏坐稳,却看见徐敬一双眸子正死死盯着他。   “王爷……您醒了?”相询小心地试探道。   徐敬单手捏起相询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四目相对,一字一句似乎是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本王不会放弃,你也不许走,听到了没有?”   “可是……”相询还想再说什么,徐敬手上却捏得更紧,在他的下巴上捏出了个通红的印子,他低吼:“本王问你,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相询一边回答一边双手掰开了自己下巴上的禁锢,徐敬一下子松开手指,冷哼一声,重新在榻上躺下。   这次,徐敬面朝着里面的墙壁睡,相询再躺下后,他也没有再对他下手。   相询默默叹了口气,既然知道结果,又何必挣扎呢。   虽然相询回到了襄王府,却没有恢复从前的职务,只是被关在屋子里供徐敬享用。那天之后,徐敬隔几天晚上都会来相询的屋子里住。其实二人也不会过多地说什么话,徐敬一进屋就把相询扔在榻上扒光,一通动作后倒下便睡,还占了相询大半张床,害得他只能窝在角落里过夜。   在相询离开之前,二人的频率只会多不会少,相询以为次数多了就能找回一些原来的感觉,可实际上不论进行多少次,他唯一的感觉就是疼,不论他如何求饶,徐敬的动作永远带着那种强硬的占有欲,从不会对他有丝毫手软。   相询觉得自己牺牲这么大,总要让徐敬稍微改变一下才是。于是他见缝插针地和徐敬说两件事:一是劝他放弃攻打端阳,这样所有的事情都不复存在,二人也能好好地生活下去;二是劝他让自己离开襄地回端阳去,想办法取得徐察的信任,至少让徐敬不会在战争中受伤。   原本要是相询把徐敬伺候得舒服了,徐敬还能给他点好脸色,可只要他一提这两件事,徐敬的脸就会立刻阴下来,不但不会理他,还会在当晚的运动中更加卖力,让他疼得再也不想提这件事。   当然,相询私底下也打听了,襄地的驻军人数还在增加,虽然他走了,但是徐敬却一直按照他的方法排兵布阵,怪不得在端阳的时候,他说自己留了些资料在屋里,荀相听到会那么紧张。   与此同时,相询也一直在琢磨离开王府的办法,但是徐敬在他的房门口安排了守卫,虽然身手不如荀相或是狡兔飞鹰那般高强,可是相询手无缚鸡之力,想逃出去还是有点难度的。说是来看徐敬,现在看也看过了,徐敬的伤在一天天好转,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大事,就是他第一次遇到徐敬受伤的情况,还间接和自己有关,瞎担心罢了。可麻烦的是他来了就无法回到端阳去,也不知道荀相装自己能装到什么时候……   那天夜里,荀相把相询送出城后,自己就回到了相询住的屋子里。守在门口的飞鹰一觉醒来,根本不记得自己被一掌拍晕了的事情。但荀相对装成相询这件事可是十分头疼,二人除了面容长得一模一样之外,气质完全不同,他的身材也因为习武而没有相询那么瘦弱。最怕的是,如果他的言语和相询前后不一,那可就麻烦了。   荀相一边盼着那位皇帝陛下千万不要来找他的这位仰慕者聊天,一边背着飞鹰在屋子里翻翻找找,打算找到相询留在这里的东西就出逃。他哪知道相询根本没在这里留什么东西,那番说辞不过是为了骗他这个傻哥哥留下而胡编的借口。   可这天晚上,正当荀相在为翻完最后一个柜子也一无所获而懊恼的时候,却听见门外一声响亮的“皇上驾到”传入耳中。   这几天荀相一直暗暗祈祷不要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但是他始终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来不及多想,荀相慌忙扔下手中的东西,连柜门也来不及关就翻身上榻,抄起被子盖住了自己全身。   待到有人走进房间,荀相装作正在睡觉突然被吵醒的样子睁开眼,迷迷糊糊地要起身给他行礼。徐察一走进屋子,一脸的冰冷就立刻缓和下来,瞧见荀相的模样,两步上前按住了他,问:“睡这么早?”   虽然面貌没有被看出有异,荀相的心还是咚咚跳着,面上则装出虚弱的模样,断断续续道:“这两日病了……身子不好,嗯……要多休息。”   他的本意只是想把徐察赶走,可这话入了徐察的耳,他却愈发担心起来。他一撩袍子坐在床头,望着榻上之人的面色,眉头微微拧起,清俊的面色上泛着忧色,又用手将荀相因慌忙而散乱的发丝别在耳后,“哪里不舒服?朕叫太医来。”   荀相被他摸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从来不曾与人如此亲密过,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男子。他往后缩了缩,面容扭曲成了一团,“不妨事不妨事,老毛病了……陈年旧疾!用不着太医看,休息一段时间就好的……”   “陈年旧疾?”见他这般神情,徐察以为他是病得难受,忙给他掖好被子,又用手去探他的额头,“也不发烧,你是哪里不舒服?若是老毛病,就更要让太医来看看,宫里的大夫都是最好的,你既然来找朕,朕便不能再让你受从前那些委屈。”   明明是十分感人的话,听在荀相耳朵里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连连摇头道:“不不不,真的不用了,没什么大事,我自己休息几天就好……我不想见太医……”说完,他又怕这位皇帝陛下继续追问他为什么不想见太医,他可就真编不下去了,忙又接了一句:“……就是要多休息,陛下,我要休息了。”   这是摆明了不想理他的意思了,徐察不是那种自讨没趣的人,收起方才那些关心,重新换上他惯常的冷漠神情,转身出门。   听着徐察的脚步声渐远,相询总算长舒了一口气,正在他打算熄了灯装睡觉的时候,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哟,陛下今日这么快就走了?——诶,你怎么穿着衣服躺在榻上?该不会是病了?”飞鹰的声音酸溜溜的。   这几日相询一直拒绝和飞鹰说话,他一下子钻进被子里,用被角蒙住了头。   荀相的动作激怒了飞鹰,他一把把被角掀起来,一脸傲慢地瞥了瞥榻上之人,“看看你这脸色,哪里像个病人?我警告你,你可别在陛下面前耍什么花招!就算陛下会被你蒙骗,我飞鹰也是不可能放过你的——”   两句话就把荀相说得心虚不已,没错,现在他的确是在耍花招啊……   没办法,他根本不敢再与飞鹰目光相对,只好再次用被角蒙住头,扭过身子冲墙睡。   飞鹰气鼓鼓地回到门口守门去了,荀相心中却愈发担心,连个守门的都看出来他没有真的生病,那徐察那个人精岂不是更一览无遗了?可他现在担心又有什么办法,谎都撒了,总得继续圆下去……   荀相摸着黑把方才翻搅过的柜子都重新收好,一通折腾过后半分睡意也不剩下。他打开窗子,望着外面星月稀疏,默默叹了口气:弟弟呀,做哥哥的这么努力,你可一定要见到王爷啊……    ☆、羞辱   原以为这样一折腾徐察就能消停几天,可是荀相失算了,第二天下午,正当荀相在屋子里活动筋骨时,却突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昨夜还病着,现在就能下地挥舞拳脚了?”和徐敬不一样,徐察的声音里从没有愤怒,如果他不高兴了,那么话语只是会格外清冷一些。   现在躲躲藏藏已经来不及,荀相只好乖乖收了动作朝他行礼,讪笑道:“活动活动,好得快嘛……”   这下没法再装病了,为了避免被怀疑,荀相决定转移一下这个尴尬的话题:“陛下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您没有政事要处理么?”   午后的日头正是猛烈之时,秋老虎还没有过去,荀相的脸上已经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汗珠,而徐察自带的寒意好似能逼退热气一样,始终光洁不染尘。他径自在主座上坐了,轻拍自己身旁的位子示意荀相过来,淡淡道:“既然你要早些休息,朕便早些来看你。政事放在夜里也一样,旁人没有病成你这样的,晚上再来不妨事。”   荀相终于想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劲了,相询跟他说的是让他扮演皇帝陛下的仰慕者,作为一个仰慕者,他就应该主动讨好徐察,如果他表现得不够热情,被徐察冷落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他昨天那个样子分明是要赶徐察走,怎么人家反而改了自己处理政事的时间来看自己?这扮演的哪里是仰慕者,明明是被仰慕者!   想到这里,荀相尴尬地笑了笑,到底还是走到徐察身边坐下,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谢陛下。”   桌上摆着一套茶具,徐察随手拿起壶要往杯子里倒水,却发现壶里空空如也。他抬起头问荀相:“你往日里不是很爱饮茶的?”   荀相是个武夫,平日要么喝水解渴要么喝酒壮胆,最讨厌茶水这种又苦又清淡的东西,不像相询那样,时不时喝点茶风雅一番。他担心露馅,连忙摆摆手道:“这不是病了,喝不了茶嘛……您渴了吧,我给您沏茶!”   好在这几天翻翻找找,记住了相询放茶叶的位置,他从抽屉翻出一包茶叶,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茶,就随手抓了两颗叶子扔在杯子里。想了想不对,又把杯子里的茶叶倒进壶里。   荀相叫人取了开水倒进壶里,也不知道要如何沏茶,只好盖上盖子随便晃悠两下,抓起杯盏就要往里倒。一直看着他胡乱沏茶的徐察之前没有阻止他,到了这一步却一把抓过他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朕自己来吧,你别烫着了。”   从前在军营里操练的时候,荀相不是没被男人抓过手腕,可此时被徐察抓着却让他格外不舒服,好似一阵电流贯穿身体,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可他又不能直接抽回来,只好任由对方抓了一会儿,才渐渐把手在身侧放好。   徐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却没有立即去饮,而是拿在手里晃来晃去,缓缓问道:“上次和你说的事情,你想好了么?”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荀相暗自腹诽,谁知道他们两个躲起来偷偷说了什么悄悄话?他一脸茫然,“上次?哪次?”   “就是……”徐察只当他是故意回避问题,“名分的事情。你总是这样待在朕身边,纵然旁人不敢说什么,朕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你既然托付于朕,朕可不能薄待了你。”   荀相被他说得越来越糊涂,原本还想凭着自己对弟弟的了解应付一二,可照这个趋势下去,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识破了……   徐察一边为他擦着头上的汗珠,一边继续说下去:“朕想着,不如就在翰林院给你找个闲散官职,你也不用天天过去,留在朕的身边就好。到时候出去了,有个名头也受人敬重一些……”   “留在你身边?!”荀相一听就急了,这话可是对相询说的,皇帝让相询留在他身边,这什么意思?   还没等荀相出言辩驳,徐察就一把将他揽进自己怀中,一双清冷的眸子与他交会,一字一句宛如深山寒泉:“对,留在朕身边,你不愿么?”他的手在荀相的腰间一探,话音愈发冰冷:“你的相思果呢?”   荀相被他弄得浑身一个激灵,狠狠一把推开他,从他的禁锢中窜了出来,再忍不住心中的愤怒,吼道:“谁要留在你身边!恶不恶心!把你的爪子从大爷我身上拿开!”   一说完荀相就后悔了,完了,这下露馅了。   徐察从被推的那一下就能感觉出来,相询绝没有这么大的力道,而且方才骂的那几句,也根本不是相询能说出口的话,再联系到之前种种异常……徐察愈发怀疑此人不是相询,可看他的面目,分明就与相询长得一模一样!   虽然被骂了一顿,但是徐察异常地冷静,他盯着荀相道:“相子知,你的相思果呢,你不是一直戴着的么?”   提到相思果,荀相禁不住往徐察的腰间看了一眼,果然见到只剩一颗的相思果。他气得上前一把把那果子拽下来捏在手里,高声质问道:“相询凭什么把这个给你?你知道这个有什么意义么?你跟他之间发生过什么,抵得上……”   荀相终于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这下自己不是相询的事情也暴露了,没法再装下去,也没找到相询藏在这间屋子里的东西,他总不能直接在这里一刀把徐察给剁了吧?所以为今之计也只有……跑。   想到这里,荀相把相思果摔在屋里拔腿就跑,而徐察也反应机敏,立刻朝门口喊道:“飞鹰,拦住他!”   飞鹰看着一道黑影从自己身边迅速地消失,目瞪口呆道:“这也太快了……没法追……他不是、不是不会武功的么……”   接着,飞鹰见到徐察从他身边经过,听到了他冰冷的话音:“废物。他不是相询。”   飞鹰一愣,也不知是被这个消息惊到,还是被徐察叫他的方式伤到,许久才喃喃:“可是臣明明一直看着他……”他刚说完却又想起来,有一天夜里,他确实莫名其妙地昏睡过一段时间。   “陛下,您等一下……”他刚想再和徐察多解释两句,却见徐察头也没回地出了门,在他耳边甩下一句:“即刻启程去襄地,赶在那人回去之前把相询给朕带回来。”   飞鹰呆呆地望着徐察的身影消失的方向,微微握紧了拳头。   虽然表面上相询和徐敬在一起过得很好,可是他心中的焦躁却越来越甚。他担心荀相,也担心徐察,可是他每天除了躺在徐敬身下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无星无月也无风的夜里,相询独自一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已经过了二更天,他却一点睡意也无,虽然一直闭着双眼,脑海里的思绪却始终阻止他进入睡眠。   突然,他觉得眼睛上被蒙了一层软软的东西,刚要伸手去抓,两只手也被放在胸前紧紧捆住。他想张嘴大叫,嘴里又被塞上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让他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刺客!这是他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刚才他眼睛被蒙上之前连脚步声都没听到,这人一定是个绝顶高手。可是仔细一想他又觉得不对,什么刺客会挑他下手?现在他又没有实权又不会武功,有折腾他的功夫,还不如直接去找徐敬。难道想把他抓起来用以勒索徐敬?那此人可就要失算了,以徐敬的性格不会受这种威胁不说,就凭他们现在的关系,徐敬也不可能为了他放弃其它东西。   整个人被禁锢住之后,相询突然被一把抄起,扔进了……一个麻袋里。有人将麻袋口一扎,扛起他就飞奔出了屋子。   上上下下地颠簸好久,相询连人带麻袋被扔到了地上,接着麻袋口被解开,有人像倒豆子一样把相询倒出来。周围似乎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根据隐隐的虫鸣,相询还听出来这是在外面,虽然离王府不远,但是他知道附近的山林都是无人把守的,被弄到这里来,恐怕没有那么轻易就被救回去了……   本能的惧怕过后,相询满心的慌乱渐渐平息,既然自己本来就没有什么价值,那别人绑了他他也不必害怕。相询呜呜了几声想和那边的不速之客交谈,可对方根本不想回应他,而是狠狠在他身上踹了两脚。   这两脚用力颇猛,相询在地上叽里咕噜地滚了好几圈,最后撞到了一棵树的树干上。到了这里没有人再隐藏走路的声音,踏着尘土的脚步声停在相询面前,他勉强支撑起身子靠着树干坐好,感觉到面前之人俯下了身子。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打在相询的脸颊上,他刚挨了一脚,又被如此用力地打了一下,已经疼得眼冒金星。他扭动着被绑在一起的手,却丝毫无法挣脱;他又呜呜了两声,对方也根本不想理他。   “啪,啪,啪。”   “啪啪啪啪啪——”   那人似乎越打越带劲,速度越来越快,后劲也越来越足。相询被打得头昏眼花,虽然他很想去思考这人是谁、为什么要打他,可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脸颊上的疼痛吸引。他感到口鼻之间漫上了血腥气,有浓稠的液体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就在相询疼得快要昏过去之时,那人忽然停了手,接着,他的两只手被绑在树干上,那人又开始——扒他的衣服!相询已经没有丝毫挣扎的力气,他的脑子混沌一片,胡思乱想着难道有人贪慕他的美色?可是如果真是那样,又为什么要这般虐待他……   果不其然,他真的只是想多了。那人把他从头到脚扒了个精光之后,用一只沾满了泥土的脚丫子在他胸前狠狠跺了两脚。这个姿势让相询觉得非常地……耻辱。   脚踹,打耳光——对,没错,这个人就是要羞辱他!    ☆、回家   接下来,那人又从旁边折了一根树枝拿在手中,在他小腹上点了两下,伴随着一阵呼呼的风声,树枝“啪”地一下拍在了他身上。虽然他看不到,但他知道这一下必定拍出了伤痕和血迹。   这人真狠啊……他心中暗想。   更狠的是,那根树枝的位置越拍越往下,最后竟拍到了他的某个隐私部位上……   相询忍不住疼,表情扭成一团,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极为凄厉惨痛。他发现此人不仅要羞辱他,恐怕还是要废了他,让他断子绝孙!   身上的某个部位已经疼过了头失去了知觉,那人最后再拿树枝抽了几下他的脸颊,毁了他俊秀的面庞之后,终于意犹未尽地丢下树枝,脚步声渐渐消失。   ——可是他相询,还正双眼蒙住、不着丝缕地被绑在树上!   相询不顾疼痛,拽了拽手上的绳子,又扭扭腰伸伸腿,却全无用处。他深吸口气瘫软下去身子,伤痕火烧火燎一样,遍身上下传来的痛苦很快装满了他的脑海。他没有力气再反抗,也不知道要如何反抗,他想,如果徐敬发现自己失踪了,大概是会来找的吧……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自己是一直迷迷糊糊地醒着,还是早就疼得晕过一次又一次,最终,他听见一个男声不断地叫着:“相公子,是你吗?相公子,相公子……”   不管是谁,终于来了啊……   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身边,相询觉得自己大概是被打怕了,虽然明知道这个人是来救自己的,当他站在自己跟前时,相询却仍旧生出方才那个恶魔过来时的惧怕。   刷地一下,相询眼上的软布被揭开,他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发现天已经亮了。而他眼前站着的不是襄王府的仆从,也不是从端阳回来的荀相,而是飞鹰。飞鹰的神情有些疲惫,想来为了到襄地来找他,他是不眠不休从端阳赶过来的。   二人视线交会,飞鹰的脸立即就红了,他扭过头去,指了指被丢在旁边的一坨早就被尘土弄得灰蒙蒙的衣裳,“你快先把衣服穿上!”   相询已经累得连脸红都没有力气了,可他见到以往与自己相处不快的飞鹰特意从襄地赶过来找自己,还是勉强挤了个笑道:“手还被绑着,怎么穿衣服。”   听到这话,飞鹰的身形顿了顿,才捂着眼睛绕到树后,熟练地给他解开了手上的结。   穿衣服的时候,相询才来得及细细“欣赏”身上的伤痕,不得不说那人下手真的狠,某个部位一直都没有知觉,至于身上的伤,连相询这种外行都能看出来,这不仅是疼上十天半个月而已,哪怕是敷过药膏,恐怕疤痕也不是轻易就可以消退的……   这是跟他有多大的仇怨啊!仔细想想,他除了背着徐敬不小心把相思果给徐察送了一个,还有背着徐察让荀相代替自己之外,似乎没做过什么缺德的事情吧……   飞鹰对着正在穿衣服的相询露出一脸惊异的神情,那种惊异非常夸张,夸张得让相询觉得有些不真实,“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我们相公子居然有人敢动,陛下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你快说是谁做的,我让陛下给你报仇!”   相询心中鄙夷,找徐察报仇还要通过你?虽然他对自己和徐察的关系没什么自信,但飞鹰不过也只是一个侍卫,怎么把自己说得跟徐察多亲近似的……然而他还是无奈地回应:“你也看到了……方才一直蒙着眼睛,不知道是谁。”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飞鹰今天的神情都十分夸张,包括失望。   相询重新穿好衣服,扶着树干艰难地想要站起来,还没站稳却又重新跌坐在地上。飞鹰似乎很不愿意扶他,只是叉着腰立在一边,随口一问:“要不要跟我回端阳?”   听到他这样问,相询仅存的那一点思绪觉得有些奇怪,既然飞鹰出现在这里,那么一定是徐察给了他带自己回去的任务,如果他是飞鹰,肯定会拼命劝自己回去来完成任务,怎么他用一句如此不认真的话就打发了?就不怕他说自己要留在襄地不回端阳了?   身子太过疲累,相询索性不再试图站起来,直接往树干上一靠,轻轻摇头道:“不回去了,你自己走吧。多谢你救了我。”   飞鹰听到这话瞪圆了双眼,“真的不回去了?”   相询觉得自己的头十分沉重,他垂着脑袋,不再说话。   他原以为飞鹰会说点什么话来挽留一下,可他几乎是立即听到了飞鹰的回应:“那好,你歇着吧,我走了。”   飞鹰他……走了?   相询感到不可置信,忙叫住他:“你等一下。”   脚步声一停,飞鹰懒懒地转过身,挑了挑眉道:“还有什么事儿?真麻烦。”   一阵风刮过,把相询遍身的出伤口吹了个透心凉。他轻咳几声,断断续续道:“你不是……来带我回去的么?这么轻易放过我……你来襄地做什么……”   许久也没有听见回答,相询抬头去看,却见到飞鹰的神情阴森森的,话音里也带着一股恼羞成怒的味道:“要你管!就当我没来过,回去找你的襄王吧!”   见飞鹰真的要走,相询花了很大力气才喊出一句:“别走,我跟你回端阳。”   和徐察搞好关系、帮徐敬说话的大业,可不能半途而废。   虽然飞鹰把这嘶哑却卖力的叫唤听得一清二楚,却故作没听见一般问了句:“什么?”   刚才那一下已经耗费了相询全部的力气,他声如蚊蚋:“我……跟你走……回端阳……去找……找……”   相询说不下去了,飞鹰也无法再装作听不见。他知道,就算此刻他一走了之,只要相询还想回襄地,等他真正回去的那一天,徐察就不会再放过自己。   飞鹰只得转过身,拖拖拉拉地走到相询面前,带着嫌恶的表情把他扛到了肩上。   从端阳到襄地的路相询只走了四五天,可回去的时候二人却足足走了十天。飞鹰弄了一辆马车来,自己坐在前面赶车,把相询扔在车厢里休息。这一路走得十分悠闲,每天天还没黑的时候,飞鹰就找旅店住下,而每天早上,也必定等到天大亮了才出发。   相询身上的伤疼得厉害,刚开始两天还自己拿水擦一擦,却一点也不见效,伤口反而红肿得更加严重,某个部位始终一点知觉都没有,连出恭都不方便。第三天的时候,他到底还是和飞鹰提了一句,本来不想麻烦别人,但他自己完全无法下地,他就希望飞鹰帮他找个大夫来瞧瞧。可飞鹰以太麻烦、要赶路之类的借口推脱掉,让他回端阳再想办法。   最后相询不得不搬出徐察来,威胁飞鹰如果不给他找大夫他就回去找徐察告状,飞鹰才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包草药丢给他。他把那些纸包着的菜叶子翻出来,皱着眉瞧了瞧它们的色泽,最后还是把它们丢到一边,安慰自己说没几天了,很快就到了……   以前和徐察朝夕相处的时候,相询只是觉得还挺舒服的,虽然他表面上冷若冰霜,但对自己还算体贴,就算装一装他的仰慕者也没有多难。不过对徐察的印象也仅止于此,可相询没料到这些天没见他,竟然还对他有些思念起来,尤其是他在自己身边的那种安全感。往襄地奔波的这一趟遭遇了这么多危险,连曾经保护他的徐敬也变得陌生了,他就越加怀念徐察给他的那种安定。   马车颠簸,一下下扯得相询的伤口生疼,他闭上双眼,忍着疼痛杜撰着说给徐察的解释,不知不觉间,渐渐睡了过去。   叫醒相询的还是通身的疼痛。被扇过巴掌的地方好得要快一些,现在已经没什么知觉了,而身上用树枝抽过的地方则伤得太深,现在才想起来疼,弄得相询还未睁眼,眉头先紧紧皱起。   而他努力地睁开眼时,看见的却是另一张皱着眉的面容。   “子知……你醒了。”   “很疼吗?……该是疼的。”   “叫太医来看过了,说要静养些时日,药也用过了,你安心。”   相询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许久不见徐察,他的神情不似从前那般冰冷了,此刻皱着眉,反而让他觉得此人对他满是关心。   徐察难得把相思果别在腰间,相询愣愣地望着面前这张生得极为精致的面庞,这些日子来,他克服万难跑去了襄地,从前的爱人不曾让他感受过回家的温暖,而他被飞鹰拖回了只住过几个月的端阳城,却在面前之人关切的神情中,觉得自己回家了。   可是这个人派了狡兔去刺杀徐敬啊,他没有忘,可那又如何?这张脸,这副神情,这几句话,哪怕是假的,至少有人愿意骗一骗他。   没有问他为什么突然消失,没有问他这一身伤是从哪里来的,只是想让他快点好起来。   想着想着,相询的眼眶中忽然盈满了泪水。徐察惯常的冷静被他的眼泪打乱,反倒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急忙要把相询往怀里揽,一动手却牵扯到伤口,相询轻轻倒吸了口凉气,他又连忙松开手,想起相询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最后只捏了捏他唯一没有受伤的手指。   “对不起,弄疼你了。”   相询心中一阵酸楚,紧紧回握住徐察的手。他不知要如何回应这位帝王的一句“对不起”,他觉得,徐察可能这辈子都没怎么对人说过这句话。   相询不是不知道,此刻徐察的心中满是疑惑,只是看他伤成这样,他不忍心开口问罢了。所以相询不会等他开口,而是自己主动解释道:“那天草民被人一掌拍晕,觉得过了好久,醒来之后就在襄王府了。有一日被人绑出去蒙着眼睛打了一顿,幸好飞鹰及时赶到,草民才能……再见到陛下。”   虽然飞鹰这些日子对他实在不怎么样,可好歹也算得上自己的救命恩人,就在徐察面前略微感谢一下他吧。   相询没想到徐察对他被绑走的细节丝毫不感兴趣,而是捏着他的手来回揉搓,一字一句道:“襄王反了。”   “名头是朕派人刺杀他。”    ☆、承诺   原以为听到之后会令自己五雷轰顶的消息,此刻落在相询的耳朵里,却仿佛是投针入海,丝毫泛不起波澜。   手被人抓着摩挲,阵阵温暖传入心底,相询觉得很舒服,而这舒服又让他有些不安。他假咳两声,顺势就将手抽回来掩住唇,稍稍别过头道:“草民在襄地时也听说了这件事,襄王还说是狡兔对他下的手,连身边武艺高强的侍卫都挡不住,生生在襄王的肩上戳了个窟窿。”   徐察听出了他话中的嗔怨,重新拿回相询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心口,“你怪朕没跟你商量就擅自决定?”   这动作着实把相询吓了一跳,他浑身僵住,一动不敢动,只垂下脑袋道:“襄王毕竟于草民有恩,草民告诉陛下襄地的事情,本意也不是希望陛下直接杀了襄王。”   相询也知道自己僭越了,既然说了要忠于皇帝,那么他就只负责向徐察提供信息,至于徐察做了什么决定,那自然不是他可以干涉的。大概是今天徐察对他实在太好了,他觉得自己装皇帝仰慕者装得有点过,对这份好接受起来也有点心虚,非得要把他惹急了,让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看上去正常一点不可。   可令相询没想到的是,徐察听完他的话,忽地低下头,用嘴唇碰了碰自己放在他胸口的那只手,含混不清地又来了一句:“子知,对不起。”   手背温润的触感一直传到心里,瞬间化解了他通身的疼痛,他整个人都浸泡在阔别已久的温暖中,舒适的感觉正在摧毁他的理智。   这戏做得太真了,再这样下去,他怕自己要出不来了!   “陛下其实不用对草民说……”相询还想再挣扎一下,可话还没说完,徐察就用手指抵住他翕动的嘴唇,摇了摇头道:“朕答应你,不会杀他,好不好?”   这话对相询来说太过突然,他专门跑来端阳,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只要他受伤一次,徐察这么容易就答应他了?错愕混着欣喜,来不及有丝毫掩藏,尽数呈现在他的面上。   见到相询这个反应,徐察多多少少有些不是滋味。似乎从没见他对自己如此热情过,这个徐敬对他,想来是很重要的?   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激,相询十分乖觉地拿起徐察的手贴上自己的脸庞,虽然他并不习惯与徐察如此亲密,到底忍了忍,绽开个笑道:“好。草民谢陛下。陛下对草民真好。”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就好了。   才贴了一会儿,相询感觉到脸上开始疼了,又连忙把徐察的手拿开,原来是脸颊的伤还没好。他用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免不了有些沮丧,“陛下,我……草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丑啊?”要是原本俊俏的相子知变丑了,让你提不起兴趣了,你答应我的话还会算数吗?   徐察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专注地看了一会儿他脸上的伤,爱怜道:“别瞎想,以后朕会保护好你,不会让你再离开朕,也不会再让别人伤害到你。”   “今日是襄地的人,他日若是端阳的人,伤了你,就是与朕为敌。”   相询一边忍住了又打算翻涌而出的眼泪,一边思索起来,徐察这是认定了打他的人和徐敬有关了?不过这样也解释得通,在徐察的眼他可是被徐敬的人掳走的,顺便再以投敌叛变的罪名打他一顿,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不过相询自己不这么认为,不说他是自己回的襄地,便是徐敬也不可能舍得那么打他,虽然他们二人的关系不同从前,但把他打个半死不活这件事,他觉得徐敬做不出来。   那还能有谁?相询没有继续想下去,发生了这种事,徐察也发话了,那他身边从此以后肯定会变得非常安全。谅他是谁,如果皇帝打算保护相询,他不觉得能有人再像荀相那样穿越重重宫禁来找他。   见相询一直在思索,徐察以为他是不知该如何回应,遂主动转移了话题:“你可知道有个人跟你的相貌极为相像的?”   这几天相询一直都很怕被徐察问到这个问题,可听到他的话音里没有质问与怀疑,只是单纯地不解,想知道这件事的答案,他就放心了不少。   “草民有个哥哥,”相询的回答也带了三分疑惑,“的确与草民生得很像。只不过平时不常往来,故而之前未与陛下提过。”   荀相是襄地重要的武将,相询自然不敢随随便便跟徐察说自己是他的弟弟,现在编了个“不常往来”的理由糊弄他,也不知道他信不信。   果然,徐察听了后继续问:“你这哥哥,如今事何人?”仿佛怕相询觉得自己怀疑他一般,徐察又解释道:“朕前些日子可能见过此人,他出入朕的宫禁,不知要做什么。”   相询读懂了徐察对自己的照顾,垂下眼睫道:“草民这个哥哥一直在襄王手下做事,他若来端阳,草民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   “襄王手下……”徐察想了片刻,似乎没想起来自己这位哥哥手下有哪个姓相的大将,只当他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遂没有再深究下去。   相询也很识趣地没有在徐察面前继续给荀相讨个免死金牌,他知道以荀相的性子,如果徐敬战败,他多半是不会独活的。   “名分的事情,襄王一反,如今便不好拿出来说,还是要等平叛之后。你先好好养伤,”徐察给相询理了理鬓发,柔声道,“是谁害你成了这样的,朕会派人去查。你屋子里的戒备,朕也会加强。至于襄王那边的事情,就别再想了。”   那句让他不要想襄王那边事情的话,在相询看来,怎么听怎么像是个警告。他非常清楚,徐察对他好,那时建立在他专门从襄地跑过来投奔他的份儿上,如果他表现出对徐察有一丝一毫的不忠,那现在徐察对他有多好,那时候就会对他有多狠。   相询又作出一副乖顺模样,还主动亲了亲徐察的手。他不知道的是,这个动作刚好被进来送药的飞鹰看在眼里。   从听到徐敬叛乱的消息起,相询一直在反复思考这件事,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他理解徐敬不甘屈居人下的心情,但是他已经明明白白跟徐敬说了,以襄地现在的兵力,打下端阳是不可能的。如果他是徐敬,至少要再等上几年,不说把兵力翻一番,至少手中握个能打倒徐察的筹码再开始行动。   据相询所知,徐敬并没有什么筹码——如果他有的话,又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   所以,徐敬的行为在相询看来,根本就是完完全全的送死。至于徐察说的什么不会杀他……谁知道那是不是哄相询玩的?   相询十分不放心,每次徐察来找他,他在腻腻歪歪讨好半天之后,总要若无其事地给徐敬说上两句好话,再跟他确认一下不会杀掉徐敬的承诺。徐察每次都好言好语地哄着,表面上不说,但其实相询已经能看出他的不耐烦了。只是自己实在太过担心这件事,不反复确认实在难以安心。   门口守门的人又从飞鹰换成了狡兔,另外,还多了一大堆守卫换班轮值。相询知道,这是因为上次除了那档子事,徐察担心再来个什么高手一掌把狡兔拍晕,多点守卫还能有个通风报信的人。   相比于飞鹰来说,相询还是更喜欢跟狡兔说话,声音总是细声细气的不说,还对他的问题特别有耐心。休养了些时日,相询已经能下地走动了,他便走到狡兔面前坐下,歪着脑袋叫他:“狡兔,你回来啦。”   这“回来”二字让狡兔的面容僵了僵,他侧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怎么样,襄地好不好玩?”相询保持着轻佻语气,可这话说出来,怎么听怎么有点阴阳怪气。   狡兔缓缓转过身来,一双浸了水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相询,许久才微微叹道:“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一句话让相询愣在了当下,是啊,他在这里跟狡兔找什么别扭呢,难道还指望狡兔不听徐察的听他的不成?   想至此,相询轻轻推了一下狡兔的肩膀,十分大度地道:“你别多想,我又没怪你。就是想到你去了我家乡,想跟你多聊聊嘛。不提了不提了,——诶,飞鹰怎么不来了?”   狡兔浅浅笑了一下以示和解,复沉了声儿道:“飞鹰被打了。”   “被打了?”相询疑惑地盯着狡兔,“你们这些绝顶高手,还有谁能打得着你们的?”   狡兔无奈地摇摇头,“主子要打,他不敢不挨。”   没等相询继续问下去,狡兔就接着解释道:“你回来的时候伤成那个模样,陛下怎会放过他。”   相询起先还有些错愕,仔细想了想也是,就凭路上飞鹰不给他请大夫这件事,徐察罚一罚他也可以理解。   “飞鹰已被打得下不了地了,比你伤得还重,可见陛下真是气急了。”   相询这下有些不解了,虽然飞鹰没照顾好他,但是他的伤又不是飞鹰弄的,也不用以牙还牙吧?   “得罪人啦——”相询皱了皱眉,“那个飞鹰本来就看我不爽,这会儿又因为我挨了这么一顿,等他好了,一定还要来找我麻烦的。”   相询往狡兔身上蹭了蹭,撒娇道:“兔兄,你待我好,遇到了飞鹰可帮我说两句好话啊,罚他的是陛下,我可没在陛下面前煽风点火——”   皇帝的人狡兔可不敢碰,上次不就是因为这位相公子在陛下面前夸了他几句,他就被打发去襄地了么?狡兔十分小心地把相询从自己身上拿开,丝毫没有碰着他的伤处,又点了点头应付了他两句。   而此刻狡兔心里想的,则是昨夜飞鹰与他说过的话:   “你想想,咱们两个因为这个相询受了多少牵累?他有了事,陛下就要拿咱们两个出气,留着他,咱们两个谁都过不安生。”   “要是将来他真的留在陛下身边了,咱俩还不得跟伺候陛下一样伺候着他?襄地来的小杂种,一个逆臣之子,凭什么让咱俩伺候着?”   “事不宜迟,你如今在那边伺候着,他提防着我,但是他信任你啊!你若想有什么行动,此时便是最好的机会。”   飞鹰口中的这些理由在狡兔看来都不算什么,他想的则是去襄地时的一些听闻。他在襄王府附近潜伏了几日,人们都说,这个相询与襄王关系暧昧,这令他气恼不已,他不能让此人成为他的阻碍。   还有,如果事情败露,说不定可以推到飞鹰头上。这个飞鹰对陛下忠心耿耿,将来自己要有什么动作,保不齐他会给自己使绊子……   狡兔心意已定,不就是藏个东西么?他日日守在门口,这种事情好办得很。    ☆、生疑   数九寒冬之后,天气一日日地回暖,窗前栽的两棵树发出了新芽,相询的一身伤痕也在慢慢褪去,只有那些怎么褪也褪不掉的疤痕,时刻提醒着他自己的肌肤曾经遭受过怎样的一段痛楚。   徐察见相询伤得厉害,一直忍着没对他下手,再加上名分的事情被搁置了,他总觉得此刻占有了他便是亏待了他,是以这些日子只是亲一亲摸一摸,从没有过什么进一步的动作。   窗户微微打开了一个小缝儿,丝丝凉风漏在徐察拦住相询的手上,让人格外惬意。许久没人说话,相询正眯着双眼享受片刻的宁静,却忽地听见徐察柔柔的一句:“等天气暖和了,你的伤也好了,朕给你在军机处找个差事如何?”   相询以为自己听错了,军机处,那可是整个端阳城的军事中心,所有和用兵有关的决定都由皇帝和军机处大臣共同议定。现在边关安定得很,军机处里唯一的任务就是:打襄王。   而相询如果能在军机处谋得一份差事,不用是多么厉害的差事,只要能让他说上两句话,他觉得对自己帮助徐敬的大业也会大有裨益。   压抑住心中的激动,相询反倒露出一脸不好意思的模样,“臣又不怎么懂军事,去军机处能做什么呀。”   “不怎么懂,”徐察微微勾了勾唇角,“那还是懂一些了。襄王已经打出了襄地,他的兵力果真比朕想象的威猛,看来你说的四十万兵力只会多不会少。他练兵的事情你知道那么多,想必也有参与,你若了解襄地的军事,进了军机处,必然有相克之法。”   听徐察这么说,相询觉得自己不必再推脱,满面堆笑地应着:“既然陛下发话,草民就到军机处帮着侍奉文书也好。”说罢,他又觉得有些奇怪,随口补了一句:“陛下不担心草民于心不忍,不肯对襄王下手么?”   说完,他抬头望了一眼徐察的面容,却见那张清俊的面容上覆盖了一层冰霜。   “你还真的想进军机处。”徐察的话音不比他的面色好到哪去。   相询突然就明白过来,徐察说什么让他进军机处的话,并不是真的想让他帮着打什么襄王,而仅仅是在试探他。   试探军机处对他的诱惑有多大,试探他有多想帮襄王。   连他自己都知道,如果他进了军机处一定会为襄王说话,他这些日子表现得这么明显,徐察难道猜不到?   没等相询想出该如何反应,徐敬就先一把捏起相询的下巴,硬生生将他的脸掰起来,逼迫二人的目光相对,厚重的怒气积攒在他的话音里,好似随时可能爆发:“朕不明白,朕那不争气的哥哥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对他如此死心塌地?朕已说了不会杀他,你还不知足,一定要朕把他的谋逆之罪一笔勾销,再给他加官进爵你才肯罢休么?”   “不……不是……陛下你先放开……”相询的下巴被捏得生疼,本能地开始挣扎起来,他的身子猛地一动,却忽然从衣里滑出一张纸。   这是什么?相询愣怔地望着那张纸,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往贴身的地方塞过这种东西。   徐察见状,一把放开相询的下巴,捏起那张纸展开在眼前。   一阵阴凉阴凉的风吹过,相询被吹得浑身一哆嗦,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   明明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徐察却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相询都想找个借口出去逛一圈了,他才状似随意地一动手臂,轻飘飘地把那张纸扔到桌子上。   “你记得挺清楚的,没白在宫里呆着。”   相询没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弄得不知所措,只好一言不发地拾起徐察放在桌上的纸来看。纸上的字很小,像是有人为了能在一张纸上多写点字儿而刻意弄成这样的,相询将脸贴近纸面,费了好大力气才看清楚。   纸上记的是一些有关端阳城的事情,包括城里和皇宫里的格局、人口分布、皇帝的起居饮食,甚至连几处驻军的情况都有,还详细地绘制了草图。看到这个,相询只想到自己曾经骗荀相说在屋子里留了襄地的机密,他所设想的大概就是这样一份东西。   可是,这一份端阳城的机密,又是谁写的,又是谁放在自己衣服里的?   听徐察的意思,大概是觉得在他身上的东西便是他的了,而他擅自藏匿这种东西,是打算……找机会给襄王送情报?从徐察的角度来看,在他身上发现这么一份东西,足足可以怀疑他是襄地派来的奸细了。   所以,那个在他身上藏了这么一份东西的人,就是想引起徐察的疑心,让徐察怀疑他来端阳的目的!   但令相询不解的是,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挑拨他和徐察的关系到底对谁有好处?又是谁能轻而易举地在自己贴身的衣服上做手脚?   相询隐隐约约地想到了一些答案,却又无法将它们串联到一起去,他渐渐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   不等相询想出什么话来辩解,他便听见了徐察那清冷的话音:“相询,朕想来看错了你,从你来端阳的第一日,朕就不该把你留下。可是朕不仅把你留下了,还对你如此宽仁,任由你在朕宫禁里出入,甚至回到襄地去都不曾追究。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也是朕咎由自取,一厢情愿!”   说他从来的第一天就没安好心,说他背叛了徐察,对相询来说都不是什么大事,可最后那句“一厢情愿”实在太扎心,让他难以承受。   相询默默起身,径自在徐察脚边跪下,许久,才一字一句道:“陛下对相询有疑心,相询无可辩解,听凭陛下处置。若能让陛下安心,相询死亦无憾。”   风乍起,卷着还没化干净的雪粒,将窗户吹得大开,将冬日里最后一阵寒冷刮进了人心。   相询不是不知道如何辩解,他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凭他的精明,总有办法去试上一试。可他被徐察的话伤到了,不错,他是在做戏,可做戏做得久了,谁能保证没有两分入戏?不知为何,明明他接近徐察只是为了利益,但此刻他莫名地满心都是难过,赌气似的拒绝向徐察解释什么。   相询倒要看看,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他徐察肯不肯真的把自己当奸细杀了,是不是这几个月的努力无法对这位冷面皇帝有一丝一毫的打动。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片刻之后,徐察没有让相询起身,而是独自走到门口,用门口侍卫、狡兔和相询都能听见的话音道:“相询禁足此处,没有朕的命令不准出来。朕慢慢审他。”   就在相询和狡兔的错愕中,徐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   对于相询来说,除了门口看守的人又增加了之外,禁不禁足其实没有太大差别,反正他平时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来也不怎么出门。只是他为着这事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却又说不明白原因,只好骗骗自己,说是在徐察跟前说徐敬好话的计划泡汤了,所以自己才如此难过。   已经好几日没见过徐察了,相询开始变得百无聊赖,床头挂着徐察给他画的像,他伸出手指在那张好像是自己又不太像是自己的画像上戳来戳去,也不知道自己送给他的那张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徐察生气了,就把那张画撕了……   天才将将黑下来,相询因为没事可做,早早就更了衣,将相思果在枕边安置好,打算熄灯就寝。正当他打算去吹蜡烛上的火苗时,寝殿的安静却被一阵脚步声打破了。   几个侍卫闯入了相询的屋子,而站在最前头的,正是狡兔。   相询身形未动,也未整束衣冠,而是挑了挑眉道:“怎么,来捉我了?”   几个侍卫想要上前,却被狡兔挡住,他垂了垂眸子道:“陛下让我来讯问相公子,得罪了。”   相询勾唇浅笑,“门口等着去,待我梳洗了随你去。”   “不必了,”狡兔撤回当着侍卫们的手,后头的人一齐上前,将相询从榻上抓了出来,“就在外头的屋子。”   相询眼疾手快地抓着相思果握在手中。想了想也是,对他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的秘密讯问,怎么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升堂,找个无人知道的屋子关起来问才是正常的。   虽然被两个侍卫架着,但是相询并没有感到十分压迫,想来狡兔也是叮嘱过他们的,他不禁对那个面目仍旧温润的男子投去感激的目光。侍卫们带着相询一路来到外头的屋子,把他安置在下首的位置上坐了,却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左右侍立在一旁,狡兔则坐在堂上主座。   相询也明白,这俩侍卫并非怕他跑了,如果他要跑,狡兔用堂上的一个砚台就能取他性命;如此安排,不过是做出个堂审的威严样子。   仿佛是怕吓着相询一般,狡兔只是在案上轻轻一拍堂木,肃然道:“相询,奉圣谕,有话问你。”   相询想要起身跪拜,却被两个侍卫一把按回了椅子里。他无奈地扯扯唇角道:“草民在。”   “为何来端阳?”   “仰慕陛下,特来投归。”   “那又为何返回襄地?”   “他人所掳,非草民所愿。”   “与襄王是何关系?”   “昔日君臣,今王谋逆,恩断义绝。”   “襄王谋逆,你为何替他说话?”   “王固有罪,然恐陛下不顾手足之情,自当谏言。”   ……   不论是相询还是狡兔,都知道这样问来问去根本什么都问不出来,相询早就编好了一套套的说法,专门用来忽悠他们。给不给相询定罪,凭的根本不是他的说法能不能说得通,而是徐察是否信任他罢了。   狡兔亲自把他的一个个回答都抄录在纸上,正在思索下面问什么,屋门却忽地被打开,进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折磨   “怎么——问出东西了没?”   飞鹰走进屋里的脚步不甚平稳,而是有些踉踉跄跄的,迈步子的时候好似十分吃力的模样,可他的话音还是一如既往地高昂桀骜。   相询冷冷瞥了他一眼,随即就扭过头去。而狡兔则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到堂下去迎他,温和地回答道:“已经问了一些,待整理后呈给陛下。”   待他靠近,飞鹰用手臂戳了戳他,灵巧的眼珠滴溜溜一转,狡黠道:“要不要我帮你问问?”   狡兔面露难色,“这……还是要问过陛下。这样吧,你先帮我看着他,我去把已经问过的事由誊录下来。”   狡兔知道,如果相询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出了事,那么徐察要算账就只能找飞鹰,所以他才敢独自离开。   可是狡兔想到的事情相询也想到了,他想起身阻拦狡兔,却被侍卫再次按了回去,只好高声道:“狡兔,陛下让你讯问我,你便要负责我的安危,怎好丢下我一个人走?”   离去的脚步声稍稍停驻,狡兔转身过来,仍旧是那副平和模样,“相公子,怎能说是丢下你呢,这不是有飞鹰在么?他的身手亦厉害得很,你不必担心。”   飞鹰身手厉害,架不住他要对付的人是自己啊。相询总算是明白过来,这俩人合起伙来要对付自己,他再对狡兔说什么都没用。   脚步声渐渐消失,狡兔带来的两个侍卫也得了飞鹰的眼神离开了屋子,屋门被砰地关上,凉风被隔绝在了门外。屋里安静得只能听到炭火燃烧又熄灭的声音,温暖的火光照亮了相询的脸庞,他心里却尽是森森寒意。   “原来无所不能的相大公子,你也有今日——”飞鹰一双亮闪闪的眸子死死盯着相询的面庞,缓缓围绕着他走了一圈,他的脚步不甚稳当,看出来旧伤还没好,身上却步步带着杀气。   相询向来看不起飞鹰的做派,此刻也是扭着头避开他的目光,冷冷道:“相询并非无所不能,今日如何也是陛下所赐,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飞鹰冷哼一声,一只手捏起相询的下巴,另一只手的指甲在他面庞上还未好全的伤疤间一下下地划着,“陛下喜欢你时,自然与我无关;不过如今陛下不喜欢你了,你还当自己是昔日那个相公子呢?既然落到了我手里,我便让你好好尝尝——一口一个‘陛下’的滋味!”   锋利的指甲在一道道伤疤间划动,相询疼得皱了皱眉,努力想要避开飞鹰的狠厉,下巴却被他死死钳住无法动弹。   一瞬间,相询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关于为什么他的衣服里会出现奸细才会写的东西,为什么狡兔刚才故意离去把他留给飞鹰,还有在襄地……   相询心中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他艰难地从牙关中挤出:“飞鹰……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这般对我……”   指甲陷下去几分,相询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旧伤轻而易举就被戳破了个口子,鲜血一滴滴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我就想不明白,这张脸到底哪里好看。”毁了相询容貌的飞鹰,话音里有几分愤慨,几分嗔怨,“便是落了疤,陛下反倒更加青睐,当年我留疤的时候,陛下可不是这样看我的。”   “你到底有什么能耐,让陛下如此鬼迷心窍!”   “从我面前硬生生把陛下抢走——这还不算冤仇么?”   凌厉的话音弥漫一室,好似一把火折子,倏而将炭盆里的余温尽数点燃。相询蓦然抬头,死死盯着飞鹰马上就要烧起来的面容,忽地绽开一抹轻笑:“原来如此。”   他用手指摸了一把脸上的伤痕,点点鲜血染红了指尖,“所以,你奉命去襄地救我的时候,就先把我打了一顿出气,最好还能毁了我的容,这样陛下就不会再喜欢我。——飞鹰,你下手真狠。”   “所以,在你发现算盘落空之后,又写了端阳的秘密放在我衣里,好让陛下觉得我是奸细——不,不是你放的,你放不进来,那是谁?狡兔?”   “你是要清算我么?”飞鹰的话音阴阳怪气,“若要清算,当从咱们第一次见面开始——都让储珍阁走水了,陛下还要带着你来看我,即便我为了他受伤,只要我碰了你,他也不会放过我啊!”   他说到这事,相询忽然明白过来,储珍阁那一次实在太过蹊跷,皇家楼阁无故走水,飞鹰又刚巧在旁边抢救了徐察最喜欢的东西,那般高手竟然身负重伤……如今他又提起此事,这里面是谁搞的鬼,已经十分清楚。   伤痛阻止了相询的思考,他只得问出自己的疑惑:“我不明白,你如此狠毒,狡兔又为何要与你同流合污?”   飞鹰听他说完,得意又悲愤地干笑两声,“没错,你说得没错!若留你在陛下身边,不论是我还是狡兔,谁都没有好下场!陛下身边的人,人人都想除了你!”   “我下手狠么?你还没见过更狠的——如今你没了陛下庇佑,我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清脆的“啪啪”声打破了屋里的安静,飞鹰已取来一把鞭子,耀武扬威似的在地上抽了两下。这两下好似抽到了相询的心上,令他一阵毛骨悚然。   那鞭下的狠厉告诉他,飞鹰完全有今夜把他打死在这里的气势。况且,就算他真的被打死了,凭着自己与徐察的那点情谊,徐察最多再责罚他两下,根本就不会真的对他怎么样!   阵阵绝望席卷了相询的意识,他捏紧手上的相思果,缓缓闭上了双眼。   如果今夜就此丧命,九泉之下,他也可以自豪地告诉徐敬,自己是为他而死的。   相询感到自己的衣裳被粗暴地扒开,这个感觉非常熟悉,就像那夜在襄王府外的山林里一样,连力道都不带任何遮掩。只是这次他不再像从前那般恐惧,明白了来龙去脉之后,反倒多了几分从容。   飞鹰的鞭子专挑相询已经受伤的地方抽,伤上加伤的感觉比上次更加痛苦,相询可以不惧怕,却仍然本能地扭曲了神情,喉咙里也低低地叫唤着。飞鹰看到他的模样感到异常满足,将他的面上身上都抽了个皮开肉绽。   打了一阵,飞鹰有些累,又唤人拿盐水过来,从头到脚把相询泼了一遍。伤口破裂之后再沾了盐水,无疑是雪上加霜,相询疼得快要昏倒过去,又立即被一盆水泼醒,准备接受下一轮的折磨。   一把冰凉的弯刀抵在相询的下巴上,逼迫他抬起头,透过睫毛上的水雾望见飞鹰模糊不清的身形。相询也有点不解了,论样貌飞鹰并不比他逊色,又常年陪伴在徐察左右,他若果真痴心至此,徐察又为何不肯接受他,生生让自己占了先机?   “想求饶吗?”飞鹰戏谑的话音传来,“没用!若我饶了你,不论你去到天涯海角,他日陛下反悔了,开始思念你了,都要把你找回来。”   “所以,我只有一点一点地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最后,再杀了你。”   相询用残存的一点力气勾了勾唇角,无奈道:“飞鹰……不是你想的那样,陛下对我……不过也只是一时新鲜罢了。他日他再看上了旁人……自然也用不着你来对付我……不像你,你是长久伴在陛下身边的……”   这话相询半是为了让飞鹰放过自己,还有一半的确也是真心,若说徐察对他果真又几分情意,那也是帝王之爱,如何能当真?可飞鹰并不相信,他用刀尖抵住相询脸上的一道伤痕,轻轻一挑掀开一层皮肉,又是一汪水流倾注而下,“花言巧语倒是不少,真以为我会信你?”   相询遂不再说话,静静等着将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飞鹰先是用刀尖一个个挑着相询身上的疤痕,玩得饶有兴味的模样,接着开始挑拣他肉厚的地方,用他的弯刀一下一下地挖起了相询的肉。   这种挖肉的方式让相询想到了凌迟,用刀子在全身上下划一遍,最后再一刀穿心,不仅是为了把人弄死,更是为了让人遍尝生不如死的痛苦。   相询几乎从不曾与人搏斗,哪里受得了这样苦楚,早就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低低地嘶吼出声。   相思果浸泡了血迹,疼痛自全身上下涌向他的脑海里,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疼痛淹没了。身体里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告诉他,如果就此睡去,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相知果,相思果。相知为谁?相思为谁?   如果就此醒不过来,不是也挺好的吗?此生最快乐的日子不过是在襄王府的那几年,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唯一遗憾的,大概是再也见不到他所珍视的人了吧。可是他珍视旁人,又有谁真正珍视过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他?   没有。   没有?   相询觉得,如果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了,确定真的没有之后,他就可以安心地闭上双眼了。可是正当他在最后一丝希冀的念头之间流转时,通身上下却被一阵凉风激醒,有什么声音“咣当”一下砸在了他的耳朵里。   好像是……门被推开了?    ☆、偿命   “飞鹰,你在做什么?”   奇怪,这世上还有这样冰冷的声音?相比于外面寒冷的霜雪,倒还更胜一筹,只怕谁要是接近说话之人,顷刻就会被他冻住。   “陛下……臣、臣是在审问他……”   这个声音谦卑而又惊惶,全然没了方才的得意,他在怕什么?怕陛下怪罪他吗?想来,动了真情的人总是最卑弱的。   “朕让狡兔审问,何时换成了你?又何时允许你动刑的?”   他生气了,带着不可侵犯的帝王威严,仿佛面前之人不是他的下属,而是他的敌人,侵犯了他最珍贵的东西,他就要让他付出代价。   “他、他什么都不肯说,臣也是没有办法才……”   这个声音愈发卑微,字字句句都好像在说着“陛下对不起”。   此时,相询心里是有得救的释然的,可与之相比,更多的则是悲伤与无奈。   爱上一个人明明是那么幸福的一件事,为什么他今日所见,让他觉得相爱让人那般痛苦呢。   “你来了啊……”   受伤之后,每说一个字都是那般卖力。相询想,不管他是怎么来的,不管他为什么要来,至少他来了,他是来救自己的,这就够了。   好像在一瞬间想明白了一件事,好像很多问题顿时有了答案,可是相询太累太痛了,他根本没办法给自己解释清楚想明白的到底是什么。   相询卖力地想要睁开眼想要看看徐察,可透过混着血水泪水与汗水的眼睫,他只看到飞鹰仍然执着鞭子,丝毫没有因为徐察入内就收手。既然已经被徐察发现,飞鹰索性破罐破摔,非要将相询折磨至死不可。   “陛下,相询媚惑圣上,通敌叛主,臣正在审问他。不料他嘴严得很,臣这才用刑,非要问个明白不可!还请陛下不要阻拦——”   飞鹰一边说着,他的鞭子一边再次朝相询挥去。   透过朝这边袭来的风,相询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鞭子的力度,比之前的每一下都更加狠厉,这一下下去,就算自己意志再坚强,恐怕半条命也没了。   可相询又有什么办法?相询觉得,可能连徐察也没有办法,明明已经出言阻止过,可飞鹰连皇命都敢违抗,怕是已经走火入魔,非要杀了他不可了。如果不是立即调来四周的全部亲卫,谁知道能不能阻止飞鹰发狂。   然而徐察就是有办法,当一个人愿意自损一千杀敌八百的时候,他总是会有办法的。   徐察没有办法劝服飞鹰,也没有办法徒手接住飞来的鞭子,他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他仅有的那点身手闪到相询面前,用自己的肉身挡住了飞鹰今夜最为狠厉的鞭子。   鞭子陷入肉中,发出浑浊的一声闷响,徐察的胸前顿时绽开一道鲜红的血痕,似乎比相询通身的伤痛都狰狞可怖。他身上自然也是痛的,只是一贯的作风让他的面容没有任何变化,反而平静得可怕。   屋里最为震惊的人就是飞鹰,他本来算好了这一鞭子必定会抽打在相询身上,就算弄不死他,只怕此人这辈子也要废了。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徐察会用自己的身体为那个半死不活的相询挡鞭子——那可是皇帝啊!金枝玉叶,何等尊贵,如何能为这等贱人而受伤?   而相询却没有力气想这么多,他满心想的都是徐察的伤,皇帝不比他这等常年在外吃苦的,被鞭子抽得这么狠,会不会很疼啊?会不会很长时间都养不好?徐察生得那样好看,虽然冷淡了些,可若是身上添了伤,那也太可惜了……   挨了这一鞭子之后,徐察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随即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沉稳着脚步取了飞鹰搁在一旁的弯刀。徐察把弯刀握在手里,刀尖直对着前方的飞鹰,提步走了出去。   瘫在椅子里的相询艰难地看清面前发生的事情,心里暗自嘲笑徐察,觉得他真是气急了,怎么能拿着兵器跟飞鹰打?皇帝打身手不凡的侍卫,不是只有吃亏的份儿么?   又是一声兵器没入肉身的声音响起,喷溅的血流让相询闻到一股子浓浓的腥气,他急切地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忙胡乱地抹了一把眼睛上的血迹,终于看清了眼前景象——   徐察手执弯刀,刀尖正正地捅进了飞鹰的胸口!   鲜血如花朵一样绽放开来,顺着飞鹰的胸口淌到地上。相询呆呆地愣在椅子里,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躲开,以他的身手,躲开徐察的攻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可是他就是没有躲,身形没有丝毫移动,就是那样站在原地。   飞鹰的身子明明十分虚弱,却仍然吐出力道强劲一句:“死在陛下手里,飞鹰不遗憾。”   这句话似乎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似乎是去够徐察握着刀的那只手,可这动作做到一半,他的手臂却颓然放下,连带着他的身子,直直向后仰去。   捅进心窝里的刀,足够要人性命了。   飞鹰明知道这一点,但他没有躲,若徐察要杀他,他觉得自己死了也没什么。   伴随着飞鹰的身体砸在地上的声音,相询死撑着的意识终于涣散,沉沉闭上了双眼。   唤醒相询的仍旧是通身的疼痛,这次的痛苦不同以往,从前他都是动一动就疼,可今日他根本无法去动,那种痛苦把他固定在原地,好似稍一挪动,整个人就会坠入深渊悬崖。所以他虽然平躺在榻上,却如同躺在刀刃上一般。   可不是么?还没好全的伤口再挨了鞭子又着了盐水,身上还有肉被剜了,这还不得疼上个一年半载的。   睁开双眼,相询感觉到面上敷了一大堆药物,味道怪刺鼻的,还把他的视线遮挡了大半。像个木头人一样地躺在榻上,唯一好用的地方大概只剩下耳朵,他听见有小太监在边上叫着:“相公子醒了,快告诉陛下——”   相询以为这个“告诉陛下”怎么说也得要一会儿,没想到还没等他从昏迷中完全清醒过来,却先见到了徐察的面容。   虽然徐察一脸关切,可相询毕竟没有忘记礼数,还是想起身给他行礼,可是他努力了半天,最后能动的却只有嘴唇,只好双唇开合了半晌,“草民……”   还没出口的话被徐察打断,他伸了一根手指在相询面前,做的是个噤声的手势,“先不要说话,你伤得很重,要多休息。朕就是听说你醒了,来看看你。”   可相询怎么都觉得,徐察是专门守在旁边,特意等他醒的。   比徐察晚到的是太医,听说他醒了来给他诊脉,相询分明看见了那太医面上抑制不住的喜色。他觉得可能是徐察在他昏迷时候威胁过太医,说什么他要是醒不过来就让太医院陪葬之类的话吧。   虽然身体仍然陷在痛苦之中,可相询的心里渐渐升起了一股暖流。   待到旁人都退下,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时,相询一双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徐察,艰难地开口:“草民想跟陛下说话。”   连日不曾进水,相询的声音十分嘶哑,徐察看了心疼,忙倒了杯白水喂到他唇边,话音里带着些许无奈与些许爱怜:“那便说吧,朕陪你说。”   换做往日,相询是决不敢这样就着徐察的手喝水的,就算是徐察帮他倒了,他也要规规矩矩地接过来谢礼再饮,可如今他浑身都不能动,只好十分小心地用舌尖接过了喂过来的水。   用罢一盏,昏迷之前的事情渐渐浮上相询的心头,他琢磨着如何与徐察开口,却半晌也没想出来该从何说起,只憋出来一句:“谢陛下救了相询性命。”   徐察对这一声谢不置可否,他帮着相询整理了鬓发,道:“那日飞鹰进屋之后,狡兔怕他生事,匆忙来告诉了朕。朕放心不下你便去看看,没想到看到那样一幕……”   相询虽然身上负伤,但是他的脑子清明得很,他仔细琢磨着徐察的说法,觉得他并没有说真话。按照当日的情形,如果狡兔选择护着他而非借口离去,也许飞鹰根本就不敢那般折磨他,最后弄成这样一个结果,也有一部分是因为狡兔的放任。至于狡兔为什么又去告诉徐察这件事,徐察又为什么帮狡兔说话……相询觉得自己不应该再问下去,徐察告诉他这样的说法肯定有他的原因,与其追根究底弄得大家都难堪,倒不如乖乖接受。   相询垂下眼睫道:“那张纸不是草民写的。”   他很少为自己辩解什么,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他觉得如果徐察不信,那就不信吧,他已经成了这副模样,在生死交界的地方转了一圈,若不是徐察来救他,他甚至要死在飞鹰鞭下。死且不惧怕,什么信与不信的,更不重要了。   “嗯。”令相询没想到的是,徐察微微一点头,一边掖着他的被角一边道,“朕知道,上面那不是你的字。”   相询讶异道:“那陛下为何……”话说了一半他便明白过来,吞吞吐吐地说:“陛下是……我给襄王求情,陛下生气了。”   徐察又“嗯”了一声。他生气了,所以他要在相询身上撒气,他把相询关起来不来看他,还装模作样地让狡兔审问他,都是在跟他生气。   可是谁知道他的生气让人钻了空子,最后竟把相询害成了这副模样……   “对不起。”   徐察又说了这句话,这句让相询熟悉又陌生的话。   “是朕不好,不该跟你生气。”   “朕失约了,没有保护好你。”   “朕知道无论怎样也无法补偿你,朕只能好好照顾你。”   “害你之人已经死了,你不必再担心。”   ……   相询的眼眶渐渐红润,渐渐盈满了泪水,最后泪花再盛不住,沿着面颊淌下。他多希望此刻对着徐敬大叫,让他不要对自己这么好,不要再对自己说这些甜蜜的话,也想告诉他自己其实就是为了给徐敬说话才来到他身边的,甚至告诉他自己和徐敬真实的关系……他快要受不住了,再这样下去,他会良心不安的!   而且,他更害怕的,是未来的某一天,连自己也动了真心。    ☆、出逃   徐察没有被相询的眼泪吓到,而是在眼底盛满了温柔,轻轻用布巾擦去相询面上的泪痕,缓缓道:“襄王一路从襄地往端阳打,他的兵力虽强盛,破得了沿途城池,却绝进不了端阳。到时候,朕便将他擒于端阳城外。你放心,朕答应你的事不会反悔,擒了他便押来城中圈禁,定不伤害他性命。”   接着,他将相询眼眶周围阻挡视线的东西都拭去,“相子知,你看着朕的眼睛。”   从徐察口中听到徐敬的事情,相询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不敢多问什么,只能听话地抬起眼皮,视线被清理过之后,看徐察看得十分清楚,他就那样与他对视,尽力遮掩眼中纷繁思绪。   徐察轻轻地握住相询的手,他手上伤得不重,隔着皮肤感受到了面前之人的温暖。徐察十分郑重道:“相子知,朕再问你一次——为何来端阳?”   “因为仰慕陛下。”相询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毫不犹豫地回答了这个已经说过无数次的答案。   “朕是认真的。”徐察一字一句道,“若果真如此,朕便就此与你定下盟誓,从此再不疑你,再不气你,你担心的事情朕都会安排好,只求你用不背叛朕。”   “相子知,朕让你选,应是不应?”   不知为何,相询隐隐地觉得,徐察的话里有一种早就看穿的一切的味道。他似乎看穿了相询来襄地的真实目的,似乎明明什么都知道,却非要相询配合着他一起演戏。   虽然心虚得很,可相询怎么能说自己不应?徐察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告诉他只要他说自己是真心的,那么无论如何徐察都会相信,他还能说其实他是襄地派来的奸细不成?徐察的态度,分明是哪怕是假的也没关系,只要相询肯骗他,他就信。   他只能学着那点痴情人的心思,轻轻捏了捏徐察的手,小心翼翼地问:“如果相询应了,来日也会变成飞鹰那样么?”   “飞鹰那样?”徐察的话音里起先有些不解,随即明白过来,用力回握了他的手,“你与他不一样。”   相询用不解的眼神望着徐察,他仍旧握着相询的手,却渐渐别过了头,陷入回忆之中。   “朕尚未登基之时,襄王只是隐隐看不惯朕,却不曾显露出来。有一次朕的府邸进了刺客,不过那时的襄王没钱买刺客,来的是身手平平的小卒,狡兔和飞鹰轻易就给朕挡了下来。”   “虽是职责所在,朕到底是要赏一赏,问他们想要什么,狡兔倒没什么想要的,朕便给了他些金银。轮到飞鹰,朕问他想要什么,他说了一句话。”   “‘求殿下赏赐云雨。’”   相询受着疼痛吃惊地抬起眼皮,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句话从飞鹰口中说出来的模样。   “后来呢?陛下答应了吗?”相询轻轻地问。   徐察的面容顿时染了一层霜色,可看到相询伤重可怜的模样,却又渐渐化作怜惜,话音里混着浅浅的无奈:“相子知,朕说过了,只要你一个人。”   对于这个答案,相询是十分不解的,帝王之爱原本就不可耽于一人之身,他也正是觉得徐敬不会做君王才敢放下心投入他们的感情,可这位皇帝陛下却说什么只要他一人,他没去想什么对方可不可信的问题,他只是在琢磨徐察这样说到底有什么目的。这个时候欺骗他,似乎对徐察没有什么好处吧?   况且,既然飞鹰提出那样的请求是在徐察登基之前,那么当时他二人还不相识,又何谈为他守身如玉?   这些疑惑他不可能问出口,皇帝正在对他表明忠心,他只能满怀感激地应下。他所能问的也只有:“那我呢?陛下……喜欢相询什么,为何要对相询这么好……让人都不知该怎样报答。”   “你早就报答过了。”   “不,不必报答。”徐察抚摸相询手指的动作愈发轻柔,缓缓道:“相子知,你可否记得你九岁那年,还在平宁将军府的时候,曾有一次想要独自离家。”   相询被这话问得莫名其妙,记忆里……好像是有那么一次吧?   一牵扯起遥远的记忆,相询躺得发僵的身子就想动弹动弹,可他刚打算翻个身面向徐察,却碰到了不知哪里的伤口,通身的疼痛让他低呼出声。   “别动。”徐察将他的身子按回去,帮他将难以移动的手臂腿脚摆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复拿起相询的手贴近自己颊边,轻轻地摩挲起来。   这种感觉让相询非常熟悉。   九岁生辰那日,小时候相询难得没有在藏书阁里翻翻找找,也没有在院子里赏花吟诗,而是早早起床束整衣冠,随即便拿了几本书端坐在自己的屋子里,一边作读书状一边时不时望向门口。   虽然荀相兄弟二人是被捡回来的,可入了平宁将军府,便也是正经人家的公子,生辰八字还是要有的,荀举图个省事,干脆就把他们被送到府上的那个日子定为他们一岁的生辰。   去年,二人八岁生辰的时候,荀举就给荀相送了一把极为精美的佩剑。什么都没得到的小相询自然羡慕不已,虽然就算送给他一把剑他也不会用,但那可是将军的一片心意啊!他没有仔细想为什么只有荀相收到了礼物,自己却好像完全被遗忘了一般,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去年收到礼物的是哥哥,那今年就该轮到他了吧?   所以他早早就收拾好了,等着荀举给他送礼物。他听说今日皇帝带着太子来了将军府,府上公子的生辰肯定要好好操办,说不定还能遇见当今圣上呢。   怀着激动的心情,相询坐在门口翘首盼望。书虽然一页页在翻,他却并不怎么看得进去,满心想的都是今年将军会给自己送什么礼物。若给荀相那等武夫送了佩剑,那就该给自己造一根狼毫,或者打一副砚台,就算不送那么贵重的,找师傅给自己题个扇面好像也不错。   日头在相询的遐想中越升越高,又一点点西沉,他始终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屋里,谁也没有等到。   来传晚饭的仆从告诉他,正厅里正在大摆宴席为荀公子庆生,皇帝带着太子都在参加。今年荀将军愈发破费了,居然花重金按照小公子的身量定制了一副甲胄。小孩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做这东西肯定很快就穿不下了,可那也没关系,反正送礼物本来也不是用来穿的,这可都是将军对小公子的心意啊!……   相询微笑着听那仆从说完,分明知道对方是来气自己的,却丝毫不让他得逞,始终一副为哥哥高兴的模样。只有当那人退下之后,他才不争气地流下了眼泪。   没有一点用晚饭的心情,相询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回到自己的寝房,望着住了八年的屋子,竟生出一种十分陌生的感觉,仿佛这里从来都不是他的家,只是暂时栖居之处,所以这里的主人对他没有任何感情,也能理解。   但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感觉,那种感觉告诉他,既然这里不属于自己,就不应该继续留在这里。不能因为哥哥在这里生活得很好,自己就理所当然地跟着住下,明明没人喜欢自己,怎么好意思去骚扰人家?   天地之大,他相询如此聪明伶俐,哪里不能去呢?莫非还愁找不到收留他的地方?   想至此,小相询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他着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拿了一套换的衣裳,并上平日里积攒的几个钱,用块布一包,就算作是自己的行囊了。   将军府公子生辰之夜里,后院连几个下人都看不到,相询此时还没到长个的时候,矮矮的很不显眼,抱着个小包袱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寻找低矮一些的墙打算翻过去。   夜风习习,就在相询仔细探索时,忽然间面庞被照亮,一盏灯出现在他面前。灯笼里的火苗被风吹得摇来摇去,他匆忙抬眼去看,提着灯的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分明长着俊俏的面容,眉眼之间却沾满了一层如秋霜般的寒冷,让人难以接近。   此刻相询最害怕的不是此人的难以接近,而是被他发现自己要偷偷跑掉,他会不会去找人告密?虽然相询觉得他就算去找荀将军告密,将军也会挥挥手直接让他走人,可他听说将军帐下军法森严,会不会赏他一顿竹笋炒肉再放他走?   就在他胡乱担心之时,对面的少年已将灯从他脸前移开,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亮色,语气也带了几分好奇:“你是谁?在做什么?”   相询只好收拾起乱成一团的思绪,悄悄将手上的包裹藏在身后,故作轻松道:“我是府里的人,夜里无事,随便转转。”   对方眼疾手快地从相询身后掏出那个小小的包袱,“随便走走还带着家当,这是有多怕将军府进贼?”   相询被说得羞红了脸,要伸手去抢那个包袱,没想到拽了两下根本拽不动,只好低了声儿道:“你还给我,别告诉别人,答应你一个条件,行不行?”   那人并没有继续纠缠,而是听了相询的话把东西还了回去,淡淡地开口道:“并非有意拦你,只是你若就这样跑了,卖身契还在主人手里的话,到时候能把你捉回来不说,还要好生责罚你一顿,实在不值。”   把对方的话琢磨了半晌,相询才明白过来,他这是把自己当成了将军府的佣人,正趁着后院没人出逃呢。相询的担心稍稍放下,话音也流利了些:“我没有什么卖身契,我就是我自己的,我要走也没人抓我回来。”   “你不是佣人,”那少年抱着手臂,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他,“那你是什么人?为何要走?”   相询觉得眼前这个人好麻烦,可是又不能不理他,万一他出去把这件事大肆宣扬一番,可能今夜自己就走不成了。于是相询只好随口应付道:“我又不是这里的人,栖身数载,早就已经待够了。不想待下去了自然要走,你又不是这里的管家,怎么,还想拦着我不成?”   据相询所知,整个平宁将军府里有身份的半大孩子就荀相一个,他觉得眼前这个面生的少年定然是哪个仆从的孩子,只要他不去告密,就对自己没什么威胁。   “已经待够了么……”   那少年小声重复着相询的话,若有所思。    ☆、自由   就在相询打算瞅个空档开溜的时候,手腕却被那人一把抓住,他带着相询来到矮墙旁,郑重道:“答应我一个条件是吧,好,我的条件就是,带我一起走。”   相询被他这话弄得吃了一惊,他讶异地望着面前的少年,带他一起走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行李就是一盏灯,他真的不是临时起意么?   想到这里,相询反倒不着急了,他转过身子正对着那少年,拨开他手中的灯去瞧他的面容,皱了皱眉道:“你怎么总是阴着一张脸啊,谁招你了?肯定有人对你不好了,不然你为什么走?你说,谁惹你不高兴了?”   那少年似乎从未被人贴得这么近看过,别扭地别过头去,话音仍旧淡淡的没什么情绪,相询却听出来,里面的冰冷稍稍融化了一点:“自然和你一样,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待够了。”   “哦,好吧。”相询从没想过自己还有这么大的感染力,两句话就把人说得想跟自己一起走了,不过他要走也没什么,要是路上遇到点什么事儿,多个人还多个帮手不是?   相询没再多说话,而是转过身去研究那面矮墙,想着怎么才能爬上去。不料刚想了一会儿,他的身子却被人整个抱起来,一直举到比墙还高的地方。   “你先上去,站稳了拉我。”举着他双腿的少年道。   相询正发愁要如何出去,有另一个人搭把手便立刻解决了难题。他按照那少年说的,自己先翻到墙上去,再把他拽上来,最后二人一起从墙的另一面跳下去,冲力让相询在泥地里打了几个滚,便算是逃出了将军府。   相询瘸着腿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四下转了一圈目光,并没有府里的人发现他们。他便顺手将那少年拉起,望向茫茫夜色,粲然一笑道:“走吧,找地方住。”   相询想的找地方住,就是找个破庙之类的地方,裹上稻草睡觉。可那少年见他在城郊转来转去,心中不耐,道:“别转了,找个客栈睡一夜吧。”   听到这话,相询觉得那少年定然是个富家公子,也不知是怎么混进将军府来的。他一阵恼怒,举起自己的小包袱摇了两下,碎银子的声音零星响起,“我一共就这么多银子,也就够咱俩在客栈住一个晚上。今晚住了明晚怎么办,你出钱啊?”   没想到那少年十分爽快地点了点头,“嗯,我出钱。”   还没等相询反应过来,那少年便挑了一家当铺走进去,出来时腰间已少了一个佩饰,手中则多了一大包银子。   相询看直了眼,他不是没见过这么多银子,而是从来没体会过这么多银子给自己花的感觉。于是,他愈发确定这个少年就是个不知疾苦的富家公子了。   二人寻了客栈住下,两个孩子身形都不大,再加上相询觉得要省钱,就只要了一间房。都是懵懂少年,睡在一起也不觉得尴尬,相询觉得这位公子哥好像还挺愿意和自己睡在一起的。反正是他出的钱,相询决定什么都听他的。   时候已经不早了,相询仍旧沉浸在低落的心情中,草草梳洗了一下就打算就寝。可他刚一躺下,却发现那少年似乎兴奋得睡不着,躺在他身侧,一改方才的淡漠,拽着相询的衣襟要他陪着说话。   “可算逃出来了,这下总没人管得着我们了。”   “在家的时候,我每天都起得很早,要读书,要习武,还要参加各种朝会。稍一贪玩,就会被母亲训斥。”   “我的母亲很严厉,她说只有我变得优秀,才会得到父亲的喜爱,才不会让我那庶出的哥哥超过了去。”   “我想做我自己的事情,不想事事考虑他们的感受,受到他们的牵制。”   虽然他惯常以一副冷脸示人,可到底是个半大孩子,又是第一次做这样出格的事情,此时多少现出了激动之态。   听了这些,相询在深有感触的同时,也问出了他最关心的事情:“你父母如此关心你,你就这样跑出来了,他们不会找你吗?”   这个问题可把他问倒了,他思索一会儿,才道:“也许会,嗯……这样吧,明天我们搬走,去城郊赁一处小院子住下。住在客栈太明显了,容易被发现。”   一处小院子……相询吞下满腹的惊叹,他可真有钱啊。   不过再怎么有钱,也是会花完的啊!相询咬咬唇道:“你搬过去吧,我找一家小店给人跑堂去,管吃管住还有钱拿。不然像我们这样挥霍,早晚喝西北风。”   听说唯一的伙伴不打算继续跟自己住在一起,那少年有些着急,却没有立即回应,而是想好才说:“你不用去做那辛苦活,方才见你谈吐,定然是个能书能文的,既然我们住在城郊,那边想来有农人找人代笔什么的。你去挣这个钱岂不轻松多了?——晚上还能回咱们的宅子里住着。”   “可是……”相询听了他的美好设想,觉得公子哥就是不切实际,“我虽然识字,却也不是什么大儒,谁会找我一个小孩代笔啊?到时候赚不到钱,又是白吃白住你的。”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榻上,照亮了少年的面容,相询分明看见身侧之人面上绽开了笑意,今天夜里他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那少年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裳,道:“代笔而已,要什么大儒,你便是少收点银子赚个辛苦钱,谁管你年纪多大。再说了,就算你赚不到钱,我养你便是了。”   一番话说得相询心里暖融融的,他轻轻捏了捏那少年的手,吐出低低的一句:“谢谢你。”   身侧之人浑身一阵震颤,久久都没有说话。   “你呢?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以及,为什么要走。”就在相询快要在安详中睡去的时候,突然听到这样一问。   相询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睁开眼时,却发现那少年的面颊就在眼前咫尺的地方。他不禁脸红了红,垂下眸子道:“我没有名字。没有人喜欢我,所以没有人给我起名字。因为没有人喜欢我,所以我要走。”   那少年吃了一惊,在他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是有名字的,哪怕是那些婢妾所生的孩子,也都是要起名字的。此人连名字都没有,怕不是从山里抱回来的吧?   他没敢再问下去,怕触动了相询的伤心事,只是攥住相询的双手,一脸真诚道:“那我喜欢你,我给你起名字,好不好?”   “我喜欢你”几个字对这么大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话了。   相询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好话,却没有答应,而是摇摇头道:“不好,名字都是大人给小孩起的,你给我起名字,你不是成了我的长辈了。”   那少年仔细想想,这么说的确有道理,起名字的事情遂作罢了。   二人挤在一张榻上稀里糊涂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去城郊,找农人租下一处闲置的院子。才有了新住处,那少年初尝自由的滋味,自然要花些时日把院子好好布置一番。而相询却一直在担心钱的问题,放下行李就出门赚钱了。   他在农人聚集的地方寻了一处空地,用木头搭个桌子,再用竹竿支起一张纸,本写了“代笔”两个字,怕整得文绉绉的农人看不懂,又改为了“帮人写字”。   支好招牌,相询就一边看书一边等生意。他也不去询问别家的价格,觉得写字这事不苦不累的,就收得很少。写对联只要一文钱,写信再加两文,若要写个讼书之类的嘛,恐怕还要再贵一点;若是没钱的,拿几两米来换他也不介意……   因着价格便宜,加上相询机灵可爱又生得俊美,村里人倒挺爱照顾他生意,也不管他是不是个小孩,反正写出的东西从没出过岔子。相询赚了钱,觉得怎么也得报答一下跟自己一起逃出来的少年,虽然他自从有了住处之后就一直玩这玩那从没出过力,可自己毕竟住了人家的房子,相询便主动承包了每日买米买菜的花费。   与此同时,皇帝和将军府可是炸了锅。相询不见了没人在乎,可是太子失踪这么大的事情,荀将军可是难逃罪责。他派了亲兵四处搜城,料定太子不会去住太过破烂的地方,就把城里的所有客栈搜了个遍,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搜城一无所获之后,荀将军的亲兵开始四处打听小道消息,很容易就打听到了附近最近冒出个少年代笔,模样长得好不说,写出来的也是一手好文章。最重要的是,他出现的时间,刚好也是太子殿下失踪的时间。   亲兵们觉得,此人肯定就是太子殿下了。   这日相询正在帮一位老人写着家书,面前却突然出现几个魁梧身影,其中一个软软地叫了句:“这位小公子……”   相询抬起头,见到那几人都身着官服,眉眼也很陌生。起初,他们的神态算得上和善,那种和善让相询觉得都有些恭敬,可当相询与他们对上目光的时候,他们却立即变得凶恶起来。   相询手中的笔被一把夺走,那官兵作势要把它摔在地上,相询去拦,他们便一脸傲慢地问:“有没有见过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公子,长得比你好看的?”   “没有。”相询丝毫不觉得和自己一起逃出来的那个少年比自己好看,他只想抢回自己的笔。   还是后面一个看上去像头领的人上前来,把相询的笔还给他,还拿出一张画像,问相询道:“就是这个人,你仔细看看,在这附近见过没有?”   相询的目光在画像上停留了片刻,果然,这帮人要找的就是和自己一起逃出来的人!    ☆、烙印   相询不禁好奇,这位小公子是什么身份,走丢了居然能发动官兵来找?这帮人只找那人而不找他相询,可见他是比相询要尊贵很多的。   到底相询记得那人吩咐过自己的话,他为了自由逃出来,就算是官兵来了也不能出卖他。于是相询故作诚恳地摇了摇头,道:“真的没见过,我就是一个帮人写字的,哪能见过大人们要找的贵人啊……”   说完这话相询就知道自己说漏嘴了,人家可没说要找的是贵人,万一是个逃犯呢?幸好没人在意这点细节,几个官兵又仔细把相询打量了一番,觉得从他这儿再问不出什么来之后,才悻悻离去。   当天,相询很早就收了摊,回家的时候却见屋里的少年难得地买好了菜,正对着一大堆食物不知该如何下手。相询怕这位公子切菜切着手指,忙像平常一样包揽了做饭的活儿。   很快,一桌热腾腾的菜摆上来,相询一边动筷子一边与他说起今日的事情:“白天有人拿着你的画像在到处找你,你这些日子要躲好,出门会被他们发现的。”   听到这话,那少年夹菜的动作顿了一顿,再开动时手已有些颤抖,低低应道:“嗯。”   该提醒的也提醒过了,虽然相询很好奇此人的身份,但他却觉得对方并不想回答。于是相询乖乖等他吃完饭,收拾好碗筷,今夜也没有读书的心思,索性上榻睡觉。   他正要吹熄烛火,却发现自己身旁挤上来一个人。粉雕玉砌的少年夺过他的被子,躲进他的被窝里。   相询刚用疑惑的眼神望了望他,他便道:“跟你一起睡,怕黑。”   仍旧是那副轻轻淡淡的模样,可在这声音里,相询分明听出来一丝可怜。   一张小床,两个人一起睡是有点挤了,但相询如今住着人家的房子,主人说要跟他一起睡,他便不好意思拒绝。于是他往里挪了挪,把大块地方留给那少年,二人又似初遇的那夜一般同榻而眠。   很显然,那少年并不是来睡觉的,他一直睁着眼睛,抓住相询的胳膊,缓缓开口:“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相询觉得他十分郑重,便也侧过身看着他,道:“什么事,你说。你对我这么好,我当然答应了。”   面前之人似乎想了很久,一双如水的眸子定定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们就一直在这里住下吧,谁也别走了。”   把这话咀嚼了半天,相询也没想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疑惑道:“可是你以后肯定要成亲吧,你要跟我住在这儿,你的妻儿肯定也不愿意跟我住在一起吧?”   屋里是令人心慌的寂静,许久,那少年才不咸不淡地说:“看来你是不答应了。”   “不是,我……”相询觉得他可能生气了,也对,这么好的院子,人家白请他住他都不要,实在是太不识相了。他连忙出声安慰:“我答应,我答应还不行吗?你希望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当然要听你的了。”   没想到那少年根本就不买他的账,听完相询的话,蓦然就起身,系好衣裳蹬了被子,穿上鞋就往外走。   “诶,你要去哪?不是怕黑么……”相询作势欲拦,却也知道他是生气了,便任他去了。只是相询实在不明白他到底气的什么,自己不都答应他了么?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虽然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给他提如此奇怪的要求,可是他对自己这么好,相询也是不希望让他生气的。   这一夜,二人谁也没睡好。   平宁将军府里,众位亲兵正在汇报今日打听到的线索。去了城郊的这一队一无所获,又怕上司责骂,只好把今天唯一见过的人拿来充数:“城郊最近冒出来个帮人写字的孩子,瞧着跟殿下年岁差不多,去了才知道不是,也不认得殿下。”   正在发愁的荀将军随口问了一句:“那孩子长什么模样?”   见过相询的亲兵拿手比了一下,描述道:“嗯……浓眉大眼,大概这么高,脸肉乎乎的,因着是个写字的,小小年纪就一股子酸腐文人的气度。”   原本晕晕乎乎的荀举一下子清醒了,这个模样不就是刘霖扔过来的那孽种么?!   他立即转头问府上的管家:“大公子的弟弟最近如何?”   周围的亲兵都愣了愣,大公子的弟弟,那不就是二公子么?可他们不知道,将军府上是没有二公子的。   管家十分不好意思地说:“后院的下人说有几天没见过了,不知道跑哪野去了。”   “就是他,”荀举沉思道,“几天没见过,和太子失踪的日子吻合,保不齐他们有什么关联。明日前三队一同去盯着那代笔孩童,瞧他收摊后往哪里去了。”   “是,将军。”几名亲兵应道。他们不明白什么大公子二公子的事情,只知道从今日的那代笔孩童身上,能找到太子殿下的踪迹。   第二天,因着有昨日的事情,相询一是怕再被人讯问,二是怕家里的某人生气,所以很早就收摊回家。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直都有人静悄悄地盯着他。   “我回来啦——”才进了院门,相询就高声叫着屋里人。   才关上院门往屋里走,他却听到砰的一声,刚关上的门似乎又开了。“咦,今天风这么大么?”相询奇怪地回头看去。   门里冲进了几个拿着刀的官兵。   又是昨天那帮人,都说了没见过,怎么还要跟着自己?相询稍作准备,便作出一副吓坏了的模样,像模像样地上前行了个礼,磕磕绊绊道:“各位、各位大人,你们要找的人我真没见过啊……怎么还来我家里了……你们先坐啊,我给你们泡茶……”   为首的一人挥了一下长刀,一把把相询推开,吼道:“少废话,给我搜——”   相询立即慌了神,要是把这个院子翻个底儿掉,那少年肯定没地方逃!   他匆忙走进正屋里,一眼就看到墙角的米缸盖子死死扣住。平时为了取米方便,这个盖子总是要留个小口的,如今完全合上只有一个可能:里面藏着些什么。   刚才他和那群官兵在门口说话,屋里的人肯定听得一清二楚,他也是个聪明的,肯定要想个办法躲起来。相询会意,悄悄趁那些人不注意蹦到米缸盖子上坐着,一边看官兵搜他的家一边佯作心痛道:“各位大人,仔细些呀,这就是小人的全部家当了……”   没人理会相询,他们把这方院子翻了个遍却什么也没看见,不禁有些颓丧。一个官兵盯着相询看了两眼,指指他坐的东西问:“里面装的什么?”   “大米,”相询一副可怜模样,“家里就剩这么点米了……”   那人几步走上前去,拍拍盖子,命令道:“下来。”   相询的心咚咚地跳着,明明紧张得不行,却偏要装作十分硬气的模样,扬起头道:“我不,不许动我们家的米!”   这声音透过盖子传进米缸里,被里面的少年听得一清二楚,在他的印象中,自己的这位同伴说话向来绵软委婉,好似从来不曾如此坚定过。   “让开!”官兵粗暴地用枪尖挑起相询,想要把他放在地上,相询却不甘愿就这样让他们发现米缸中的人,立即张开双臂去扑那官兵,不料对方被惹急了,干脆将枪尖一转,直直向相询身前刺去——   一刺一扑,长丨枪与身体交错,所幸,还是避开了要害。然而枪尖扎进孩童的腰间,赫然刺出一个窟窿。小相询这个时候还没那个耐力,挨了一枪之后,便登时腿脚软下来,倒在地上。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您怎么到米缸里去了,小的这就抱您出来……”   徐察被抱出来时,只见到自己精心布置的家被翻得一团糟,而一直陪伴着自己的少年昏倒在地,身下一滩血迹红得刺眼。   “这孩子是谁啊,我们伤了他没事吧……”有人小声嘀咕。   一个队长看了一眼,挑挑眉道:“没事,带回将军府吧。”   徐察没有怒火滔天,没有抗拒这群人要带回自己的动作,他只是一直盯着屋里少年的身体,面上霜寒更甚。   回到宫里之后,徐察不曾对他的父母解释些什么,他们一人把他责骂一顿,再罚他抄书、关他禁闭,这样的苦他都安然受之,他唯一挂念的,也只有那个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少年。   但是他从没有和任何人提过此人,他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份,去要一个将军府里可以连刺伤都没有关系的孩子,肯定不会受到父母的支持。更何况最重要的是,人家也说了,他是要娶妻生子的,他不愿跟他在一起。   而相询被扔回将军府的时候已经彻底昏死过去,纵然荀举有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却也不能对一个半死的孩子怎么样。于是相询被扔到一间陋室自生自灭,好在他伤的不是要害,又有哥哥避开荀举的耳目照料着,这才挺了过来,从一开始只能在榻上躺着,渐渐重新捧起书本,不知何时,又变成了那个文绉绉的相询。   可是从此,相询就一直对自己腰间的那块疤痕不甚满意,始终想在腰间佩戴点什么东西,就算佩不起玉,戴个果子也可以啊……    ☆、临危   徐察的手轻柔地抚过相询的腰间,在那块疤痕的地方久久停留,“这么多年了,还疼吗?”   “原来当时那个少年就是陛下……”相询仍久久陷在回忆之中。这么多年,伤口的确不疼了,只是淡淡的疤痕始终都需要相思果来遮掩。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也会想起那个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少年,想他被抓回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想自己当时对他说过的蠢话。什么娶妻生子,自己和徐敬在一起之后,不是也没有娶妻生子这回事?只恨当时自己不能理解,大约伤了他的心吧……   可是也仅止于此了,他的生活实在太多磨难,他没有力气去寻找那个当时与他走失的少年。而且,他也的确没有太大的欲望去找他,毕竟大家都是生活中的过客,相互陪伴着走一段也就够了。   但是他这样认为,徐察却不这样认为。   “朕后来去平宁将军府上找过你,可是他们都说府上没有这么个人,朕当时不知道你是被襄王接走了。”   “朕倒并非有意为了你守身如玉,只是朕觉得,后来遇见的人都不如你好。”   “你跟飞鹰不一样,他救朕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可是你救朕就要豁出自己的性命。虽然没有把朕救下来,但你的好,朕都看得见。”   “朕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是你来见朕的那日,朕一眼就认出了你的相貌,这么多年你变化很大,可是眉眼里的那份风骨一直都没变。朕当时十分欢喜,以为你想明白了,可后来才发现你一点也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你对朕如果有什么心思,那也与儿时你我无关。”   “但是朕放不下。你的这份心思,不论对朕是利是弊,朕都不想管那么多,只想把你留下。”   “这么多年了,除了你相子知,朕谁都不想留在身边。”   相询不知该如何回应,突然知道被人等了这么多年,他有些受宠若惊。他甚至在想,如果当时一起出逃的那几天,他也产生了徐察对他那样的感情,等他在将军府里痊愈之后就开始找徐察,是不是后来的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可这世上哪有如果,如今他爱的是徐敬,他根本不允许自己再有什么多余的情感分给徐察。徐察是徐敬的仇人,如果相询一定要对他有什么情感,那只能是与徐察同仇敌忾。   相询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儿时戏言罢了,那时候不懂事,让陛下失望了,是相询的罪过……相询仰慕陛下,陛下若也不嫌弃相询,留相询在身边,自是美事一桩,又何来利弊?相询不知陛下已等了这么多年,不想与陛下相见之后还是这样多的磨难,待到相询身子好全了,再好生侍奉陛下来弥补可好?”   瞎话该编的也编过了,相询却没有之前那么强烈的希望他相信自己的欲望,就算徐察对他的话一个字都不信,把他当奸细砍了,至少也不会让他如此良心不安。   可是谁都知道,这个时候不信也太晚了些。徐察握住相询的手,话音坚定:“好。就如你说的,只有利没有弊。朕先前还害怕你是襄王派来的人,不敢全心全意地信任,又觉得不管你是何立场,只要是你,只要能留你在身边就可以了。不过如今朕也想明白了,你不过只是给襄王说了几句话,朕疑心起你来,反而让旁人钻了空子。既然真心相待,朕便不该疑你,你也——不要疑朕。”   相询听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用力地点了点头。   二人已说了好一会儿话,徐察长舒口气,好似放下了什么东西一样。他把相询的手搁回被子里,帮他擦擦颊边被汗水沾湿的药膏,勾了勾唇角道:“你好生歇息,病中之人最忌情绪不稳,朕今日与你说得太多了,恐不利你的病情。等你好全了服侍朕——可要记得你答应的。”   待到徐察离去,相询的心一点点沉下来。今日扯谎扯得顺嘴,来日真的到了事情败露的一日,他要用什么来圆这个谎?   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从一开始就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大概是决定跟着飞鹰从襄地回来的时候,或者是决定来到徐察身边帮助徐敬的时候,又或者是……答应和徐察一起逃出平宁将军府的时候。   不论回到哪个时候,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都不会面临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   既然走到了这一步,相询也只能选择面对。他生病的这些日子里,不论徐察再忙,也一定会抽出空来陪他一会儿。二人或是说说小时候的事情,或是握着手温存一番,或是……说说打襄王的近况。不过每次都是徐察主动提起襄王,有了之前那一次,相询再不敢在徐察面前说他。   徐敬的兵力大大超过徐察的想象,相询也和徐察一样以为那四十万人全是老弱病残,可他不在的这几个月,没想到襄地进步得还挺快,一路长驱直入,鲜受阻拦。徐察的军机处原本打算在他们一出襄地的时候就把他们歼灭,打了几场败仗之后只得临时改变策略,撤兵退回端阳城,打算固守城池,待徐敬攻城不下、元气耗竭之时,再将他擒于城外。   而端阳城里,徐察已经命人收拾出了一处府邸,只待生擒徐敬之后把他圈禁彼处。相询见徐察明面上没有丝毫害徐敬性命的打算,略微放心了一些,可想起之前他在背后捅刀子自己却完全不知情的事情,却也不敢完全信任他。   相询已经想好了,如果他能保下徐敬性命,自己哪怕一直侍奉徐察,再也见不到徐敬也没什么关系。牺牲自己保全爱人的高尚事迹,够他自豪一辈子的了。如果徐察失约杀了徐敬,那他天天跟徐察待在一块儿,就算没有跟他打一架的资本,藏个刀子捅他一下的能力还是有的,大不了跟他同归于尽。   “快来了。”徐察坐在相询的榻上,相询就亲昵地把脑袋靠在他肩上。此时他的伤已经好了一半,虽不能下地行走,在榻上坐一会儿还是受得住的。不论最后是哪种结果,相询执行计划的前提都是讨好徐察,所以自从徐察跟他表白心迹之后,他一直作出非常受用的模样,原本的那点风流气度消磨不少,反倒更像皇帝陛下的佞幸。   相询不喜欢自己这副模样,可他向来不拘小节,如果作出这个样子就能讨好徐察、拯救徐敬,他丝毫不介意扮得再乖顺一点。   “襄王快到端阳了么?”他用脑袋蹭了蹭徐察的肩头,“陛下早有应对之策了吧。”   徐察抚了抚相询的背,柔声道:“你放心,等他一到,便从城墙上放箭挫其攻势,待他手下无兵可用时,再派人请他进城,好生安置。”   相询只得点点头,他对用兵之策实在不懂,也看不出这个布置里是否别有用心,他只是不明白:“这个时候陛下和相询待在这儿,不用去军营里看着吗?”   揽着相询的手紧了紧,徐察爱怜一笑道:“朕怕你担心,想跟你在一起,待到襄王入城,朕带你一同去见。——军营那边有人,李果在那里镇着,不必担心。”   还能见到徐敬一面?相询虽然担心自己和徐察待在一起的话徐敬会怎么想,可是一想到是自己救了他的性命,便觉得这些都无所谓了。而且,他确实又有很久没有见过徐敬了,不知道他的旧伤好了没有,不知道这一场征途他有没有受伤……   相询想着想着,就把自己身体的重量全部依靠在了徐察身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告诉自己,也许就是因为感谢吧。他开始相信,这个时候徐察还留在他身边不是为了看着他,只是想要陪他,想让他安心。   二人静静等了一会儿,等到了狡兔通传入内,报道:“陛下,襄军已在城外。”   徐察颌首:“按之前吩咐你的去办。”   没有听到狡兔出去的声音,相询不解地偏过头去看他,见他面上尽是柔柔的笑,没有一丝要动的意思。   “还在磨蹭什么?”徐察应对这笑容的则是森然的问话。   “陛下,”狡兔上前低了低头,好像是要行礼的模样,可是相询觉得一般臣子对皇帝行礼不会如此草率,他这个样子分明像是在示威,“现在不是您什么吩咐什么,而是狡兔吩咐什么了。”   听着他们这样一来二去的,相询都急了:“狡兔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可别胡来……”   狡兔面容上的笑意愈发浓厚,他一双温情似水的眸子望着相询,道:“相公子您别急,狡兔是不会亏待襄王爷的,不仅不会兵戎相见,还要把王爷请到端阳城里好生招待呢。”   相询一点也没明白狡兔的意思,平日里看着他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没想到也窝藏了别样的心思。只是若他要背叛徐察,牵扯上徐敬做什么?他要对徐敬怎么样?   可他心中升起了浓重的无力感,他知道,如果他想要破坏狡兔的打算,自己就会轻而易举地被拧断脖子。   果然,狡兔又施一礼道:“陛下,相公子,还是好生呆在这里吧,留给你们温存的时候已经不多了。狡兔在这周围都布置好了,您二位不必做什么多余的图谋,因为——你们是出不去这间屋子的。”   方才还晴朗无云的天气倏而阴沉下来,细细密密的雨丝敲打在深宫的青石板路上,分明是正午时分,外头却好似将要入夜一般昏暗。   自从来了端阳,相询一直都处于孤立无援的被动状态,要做什么事都是靠着一张嘴,此刻被关在这里也没觉得有什么。但是他可以想象,对于徐察这种帝王来说,身边唯一的心腹都背叛自己,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相询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安慰他,只是握紧了他的手。若能让此刻的他好受一点,也不用管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了。    ☆、阴晴   襄军来到端阳城外,没有开始攻城,城墙上自然也没有乱箭射下来。于是大军就地扎营,等待徐敬的命令。   雨越下越大了,徐敬平日里出门都要带上三两随侍打伞,而今日境况特殊,他只让荀相跟着,二人自己打着自己的伞,就这样轻便地出了军营。   他们来到端阳城的一个角门,守门的侍卫正要拦,荀相则掏出一块腰牌在他们面前晃了一下,侍卫们就立即作出恭敬的模样迎接徐敬。   其实以荀相的身手,带着徐敬入城丝毫不是难事,但是徐敬好歹是个王爷,到底是要些体面的。这些守门的军士都归狡兔管理,自然早就吩咐过要对徐敬二人放心。   “狡兔说不知道今日皇帝会在哪儿,咱们先去军营看看吧。本王那不成器的哥哥身边现在就狡兔一个人,怕他应付不来。还有……你弟弟,说不定也在他身边。”   弟弟?荀相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徐敬说的是相询。   徐敬把荀相推到自己身前,下雨天,端阳城街上十分冷清,此情此景让他莫名地生出了恐惧。   雨水在城池的砖路上薄薄积了一层,二人的脚步啪嗒啪嗒地响着,是去军营的方向。端阳城的驻军也得了狡兔的命令,全都按兵不动,此刻军士们都在帐中歇息,一路走来,除了沿途三两个守卫躲在伞下四处张望,便见不到几个人影。   “此处太过诡异,”徐敬眉头紧锁,“若皇帝在此,恐怕这些守卫不会如此懈怠。”   荀相往周围望了一圈,为徐敬指了一处屋檐道:“不如殿下先歇息片刻,臣到帐中探探情况,臣用轻功过去,不会打草惊蛇。”   徐敬有些不放心,他知道这位荀大公子功夫虽好,为人却不够机灵。可如今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他只得嘱咐道:“看过便回来,不许轻举妄动。”   荀相得了命令去了,徐敬便在屋檐下立着等他。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踪影,徐敬有些站不住,便搬块石头坐在屋檐下等。   荀相施展轻功进入军营,便直往中间最高的军帐中去,可变换几个角度看了半天,发现里面似乎只有个镇守的将军。此人名叫李果,也是徐察帐下的老臣了。荀相又换别的地方搜寻,把端阳驻军的区域大大小小几百个军帐都看了个遍,逛到雨都停了,重重云朵里冒出缕缕日光,竟始终一无所获。   皇帝不在这里?莫非在宫里?那狡兔把他控制住了没有?这些军士是敌是友?   一无所知的状态下,荀相十分恐惧,他觉得无论如何要先回去报告自家王爷一声,让他来做决定。   雨过天晴,方才偷懒的军士又重新回到了岗位,荀相回去的路就走得异常艰难,为了躲避巡逻的队伍,他不得不数次改变路线,绕了最远的路离开军营。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明明已经出了军营了,巡逻的人却一点都没有变少,军士们反而到处盘问过路的百姓!   最近遇上战争,军营仔细些也理所当然,可荀相的心却陡然提到了嗓眼——自家王爷藏身的地方就在军营不远处,若被这些人盘问到,尚不知狡兔是否已经控制了他们,他们干脆一刀剁了襄王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荀相加快脚步往徐敬等候的地方赶,可快到的时候,却发现徐敬在屋檐下昏昏欲睡,全然没有察觉到周围的危险。而有一队军士刚巧从营地里走出,正正往徐敬待的地方行去,似乎下一个盘问的就是徐敬!   荀相慌了,如果他们问出自家王爷有什么不对劲,兴许就要把他抓进去,里面掌事的军官不一定是谁的人……后果不堪设想。   荀相满心想的都是,决不能让襄王身陷险境!   只略一踌躇,他便想到了个下下策,可都到了这个时候,谁还管是上策还是下策?荀相让自己背对军营,面朝着那些走向徐敬的军士,故意脚步声巨大地跑了起来。   果然,那几个军士听到这声音纷纷回头,注意力全被这个浑身是雨水、卖力地从军营往外跑的陌生人吸引了过去,再没人记得刚才要盘问的明明是屋檐下的徐敬。   为了把这几个人往远离徐敬的地方吸引,荀相立刻掉转方向,开始往军营的方向跑,可他也非常为难,军营那边人员众多,虽然他身手高强,却也不能以一敌百……   他想往人少的地方跑,可不论他向左还是向右,总会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冲出来几个人。他心一横,索性不再变换方向,而是使出浑身轻功,径直往军营里冲去。   “抓刺客了——”   “有人闯进营里了!”   ……   荀相一进军营,惊动了门口的军士,他们便喊得整个营里都听见这边的状况,于是在帐内休息者全都出来戒备,准备擒拿这个闯入营中的“刺客”。   因着要往徐敬的反方向逃命,荀相也没有其它的办法,只有奋力往前跑,可他的轻功再好,架不住前头有人堵住了去路。终于,在他打算翻过一个营帐时,被帐顶的一根羽箭射在了地上。   将荀相射落的将士十分兴奋,生怕他拔了箭逃走,匆忙拿绳子将他牢牢捆住,几人合力抬着他,将他送到了最大的帐篷里。   荀相抬眼去看正座上的人,他知道李果,却觉得对方并不认得他。可李果见到他则颇为吃惊,愣了片刻,才捋了捋胡须,厉声问:“堂下何人?私闯军帐,意欲何为?”   此时荀相想起了徐敬叮嘱他的话,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如果此时告诉这人自己的真实身份,还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被狡兔控制住,这么就暴露了王爷入城的消息,万一他对皇帝忠心一片,直接顺藤摸瓜,通过他找到王爷怎么办?   于是荀相抬了抬头,一脸鄙夷神色,道:“无可奉告!”   李果十分仔细地瞧了荀相一会儿,正在他打算不论对方问什么都抗拒到底时,那人却挥了挥手道:“带下去吧。”   待军士押着荀相出了营帐,两个谋士从座后的屏风里走了出来。   “那人是平宁将军的大公子,在府上我曾见过,恐怕他那时太小,如今已不认得我了。”   一个谋士问道:“那他如今……为何一人前来?”   李果摇摇头,“瞧他那样子,怕不是来找我的。他如今在襄王麾下,陛下和襄王的事情,倒真不知道狡兔那家伙是如何打算的。”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另一个谋士忽而上前,徐徐道来:“不论陛下和襄王那边如何,将军,此人不能留。”   “若陛下灭了襄军,生擒他固然是大功一件,不过斩了他也差不了多少,总之这功劳必定是将军的。可若襄王兵力强大,狡兔大人那边又挟持着……咱们把人交过去没有什么功劳,荀将军的公子必定也是身手了得,以后此人若在,会威胁到将军的地位。”   “若无此人,襄王怕故旧复辟,还要再用将军。”   李果皱着眉思索一会儿,缓缓点点头:“说得在理。”遂传帐外亲兵入内,命令道:“将那人摔在阴沟里,是他自己滑下去的还是咱们的军士打下去的,再听吩咐。”   此刻雨过天晴,日头已然爬上来,照得人晕晕乎乎的。徐敬紧张了半日,在石头上坐得久了,竟逐渐被困意席卷。他眯着眼小睡了一会儿,迷迷瞪瞪间听见军营里好似有什么异动,可再醒来的时候,到处又是一片安静。   “荀子辅怎么还没回来……”他一边念叨着,一边打算再次闭上双眼。   “王爷。”远处一个柔和却清亮的声音传入徐敬耳朵里,他揉揉眼打起精神,映入眼中的是狡兔那渴切的面容。   “您果然在这里,就知道您会来营里,快跟狡兔走吧,宫里的事情还等着您解决呢。”狡兔快速而温和地说。   徐敬摆摆手道:“现在还不行,本王两个时辰前便让人去军营里探了,现在还没回来,本王得等他。”他也是怕只有自己和狡兔在一起太过危险,身边得有个能打的人保护着。   “两个时辰还没回来么……”狡兔一边思索一边道,“许是被里面的人扣下了也说不定,您看这样如何,您先随狡兔进宫去,到了宫中再另派人去寻他?——皇帝和相公子,还都在宫里。”   一提到他最爱的人与最恨的人,徐敬对等荀相这件事就也没那么上心了。他应了狡兔所请,与他一起往宫中行去。   狡兔径自带着徐敬往相询住的宫室走,徐敬停了脚步道:“不必着急找他,先处理了那皇帝再说。”   狡兔的脚步也停下,微微抬了目光,话音十分谨慎:“王爷,今日一整日,相公子……都和皇帝在一起。”   一股子火气陡然在徐敬心头窜起,他猛地向前迈了两步,狠厉道:“走!本王倒要看看,他们两个在一起做什么!”   相询住的屋子附近都布置了重重侍卫,是为了防止他们趁狡兔不在的时候跑掉,事实上他们根本就没想跑——皇帝的家便是这宫里,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徐敬怒火冲天地走进屋子,看到屋内景象的一瞬却愣在了原地。屋里的榻上,相询正依偎在徐察肩上,徐察握着他的手,二人没有说话,可眼中都泛着伤感的柔光。   “相询!——”   一声怒吼如炸雷般响在相询的耳朵里,惊得他的心都漏跳了一拍。    ☆、毁灭   徐察肩头的相询歪过脑袋去看门口之人,最先映入他眼帘不是来人的面容,而是他腰间一晃一晃的相思果,同样只有一颗。徐察平日里不喜欢这样戴着相思果,总是把它藏在奇奇怪怪的地方,见到那果子出现在这个熟悉的位置,顿时唤起了相询许多遥远的记忆。   目光渐渐上移,徐敬肩上的伤好似完全不存在了,接着他就认出了熟悉的面容,然而隔了好久也没见一个人,到底是有些陌生的,相询盯着那张脸看了好久,明明还是一样地英气逼人,可此情此景,他却再无法找回那种熟悉的甜蜜感觉。   恍惚了半晌,相询才明白过来自己此时的境况。他连忙从徐察身上下来,转而靠着床栏去坐,这动作牵扯到他的伤口,他轻轻地倒吸了口凉气。   徐敬的目光只在相询的面上停驻了一刻,更不曾注意到他的伤,紧接着,他便上前两步,两只漆黑的眸子死死锁住徐察那冰冷如霜的脸。不待他发话,一旁的狡兔却先开口:“皇帝陛下,您还不明白么?如今端阳城外都是襄军,城内的驻军也只听狡兔一人的命令,您呀——还是最好听话一点儿,别惹咱们襄王爷不快了才是。”   听到这里,相询终于明白了狡兔的意图,他手握兵权又叛归徐敬,就相当于城内城外的所有兵力都向着徐敬了,那么,徐察就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哪怕还有不听话的朝中大臣或是宗室反对,在绝对的兵权之下,他们也只能乖乖俯首称臣。他此时才终于知道为什么在他一再的反对下徐敬仍旧选择出兵谋反,他不知道还有狡兔这个杀手锏握在徐敬手中——只是,为什么徐敬不告诉他?   想着想着,相询慌了,徐察是答应过他不伤害徐敬,可徐敬从来没有答应过他不伤害徐察啊!局势突然的反转让他回不过味儿来,他扶着床榻身子前倾,本想站起来跟徐敬说话,无奈腿脚实在软得不行,只得立直身子,一字一句道:“王爷,请您不要害陛下性命。”   “不要害他性命?”徐敬冷哼一声,斜眼瞥向相询,“撤兵退守端阳,打算将本王于城外一举歼灭?好计策啊!我的好弟弟对我可有丝毫怜悯之心?”   相询听了徐敬对徐察的声讨,隐隐觉得揪心,他印象中的徐察不是这样的,他也不觉得徐察打算把徐敬“歼灭”。他激动得咳了几声,话音不自觉地高了:“不是这样的!陛下答应过我,等王爷到了端阳就接您进城住着,不会伤害您……”   听了这话,徐敬两步欺身上前,倏而抽出随身的佩剑抵住相询的下巴,目光里含着挑衅,“他答应你?你是他什么人,他凭什么要答应你?”   相询被问得语塞,是啊,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跟徐敬解释清楚,为了帮他而背叛他的事情他更是根本就不知道,就算知道自己是为他好,此时的徐敬还会相信么?就算他相信了,又是否会原谅自己擅自这样做?   没等相询答话,徐敬又收回快要捅进相询脖子里的剑,一剑斩断了腰间挂着相思果的绳子,圆圆的果子滚落在地上,又被徐敬一脚踩碎,发出清脆的声响。   “相询,本王真是错看了你!”   冷峻的声音传在相询耳朵里,他觉得自己的心随着那颗果子,一起碎成了渣滓。   望着徐敬的动作,徐察的面上是掩藏不住的惊异,他拿起相询腰间一直悬挂的相思果看了又看,“这果子……”   相询悲凉一笑,“这果子,是相询与王爷定情的时候用的。”   徐察眼眸结霜,话音里似含了刀刃:“朕记得,你初见朕时,也给朕看过这果子。”   “是,”相询闭了闭眼,眉头皱了又舒,言语似叹,“当时怕陛下不相信相询所言,便打算让陛下看看此物,告诉陛下相询与王爷的关系。作为至爱之人,相询只想让王爷活下来,不作他想……不料让陛下误会,相询便想着将错就错,留在陛下身边,许能有法子帮到王爷。”   “骗了陛下,对不起。”   相询明明知道,一句对不起起不到任何作用,他骗了徐察,这欺骗带给徐察的后果太过沉重,远不是他的道歉所能弥补。可除了道歉,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怎么样,也许无论他怎么样,都无法弥补了。   柔和的言语似刀子一样剜在人心上,徐察静静地听完,沉默了许久,忽然捉住相询的双手,紧紧握在手心。舒适的体温透过二人的指尖彼此传递,似乎成了当前一触即发的局势中唯一的安心。   “相子知,谢谢你。”   这声音闷闷的,表面上没有波澜,却又好似将万千心绪压在了深处。相询闻言一愣,痴痴地望着徐察,不知道他要谢些什么。   徐察回视着他,这位帝王仍在强撑最后的那一点倔强,未曾褪去面上的清冷之色,只是话音柔和似水:“谢谢你,为了救我豁出自己的性命。”   “谢谢你,陪在我身边这么些时日,不论真情假意,我都领受。”   “既然命数尽了,你的好我会记得。”   相询清楚地看到,徐察的眼中有点点泪痕。这一瞬,相询的眼眶也红了。   在一旁听了许久的徐敬忽而将佩剑敲在两人相握的手上,话音有些阴阳怪气:“腻歪完了没有?相询你演够了么?你以为本王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你那些小伎俩的蒙骗?你若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对本王没有丝毫异心,来端阳真的是要救本王——”   徐敬调转剑柄的方向,将它递给相询。   “——那你便拿着本王的剑,杀了他。”   “本王让狡兔按着他不许他动——他会动么?死在你手里,他恐怕是心甘情愿吧!”   相询松开与徐察紧握的手,艰难地抬头望向徐敬,目光中混杂着惊异与失望。他方才不是没想过徐敬会怎样对待徐察,他也猜到可能徐察活不过今日了,可他万万没想到,徐敬竟会让他亲手结束他的生命。   徐察比相询更快反应过来,他从徐敬手中夺过佩剑,一把塞到相询手中,又把剑尖压在自己肩上。接着,他从衣里摸出一张叠起来的纸,纸的边角处还系着他自己的那颗相思果,他将绳子取下,缓缓把那张纸展开,相询认出来,那正是他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相询为了讨好他而画的画像。   原来他一直贴身收着啊……   徐察的目光在他画像上停留片刻,随着一个刺耳的声响,他将便它撕烂。徐察又将相思果扔在地下,用足尖轻轻碾碎。他的动作和徐敬是不一样的,徐敬踩烂相思果,是粗暴的毁灭;而他,则是温柔的送别。   此时徐察的面上已经没了什么血色,却仍旧保持着那些许冷静,只是轻轻一勾唇角道:“好了。”   “信物都没了,从此不必记得我。”   说罢,他将放在肩上的剑尖抵住自己喉咙,笑得愈发难看了,“用些力,杀了我,这样不会疼,也没有什么为难的。你得让他看见你真正的心意。”   相询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十分迷茫。他不是不知道,此刻最好的选择便是将这把剑戳下去,就算他不动手,徐敬也会自己动手的。如果换做他来动手,他便可以向徐敬证明自己的忠心,从此还是如同之前那样陪伴在徐敬身边,帮他一起治理天下……   可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和徐敬再也回不去原来的感觉了,从相思果碎掉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随着一起破碎了。   他的目光沿着剑身滑落到徐察的面容上,他突然将这张脸与儿时那张少年的面庞重合在一起,从前他心性未开,从未觉得此人原来这般好看。   而后又是他和徐察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为了讨好徐察的时候,他不曾在意过此人是好是坏,满心想的都是他的身份地位,是如何能取悦他利用他。他倒希望徐察像佞幸一样对待他,不管他死活地予取予求,这样才算是等价交换;可此时想来,和徐察在一起的这些时日,他对自己的好又是那般真切,完全超出了相询所索取的范围。   他知道徐察此刻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偿还,偿还他当时不顾性命地救他,相询觉得自己真傻,为什么要用那么大的力气去救一个只认识了几天的人?但为了这一救,徐察偿还了他这些时日的温柔,还了他不害徐敬性命的承诺,已经够多了。   相询不能再让徐察偿还他自己的性命了。相询的那一救,没有那么值钱。   可如果不要徐察来还,成了如今这个局面,又要谁来还呢?    ☆、山野   相询忽然想明白,错的是自己。从他擅自离开襄地的那一刻开始,就失去了徐敬绝对的信任,而从他怀着目的接近徐察开始,他们之间的结局仿佛就已经注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决不可能和解原谅相伴到老。   既然是自己导致了这一切,还是不要让他们兄弟二人为难了,自己欠的债,还是由自己偿还吧。   想至此,相询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缓缓把剑往回收。他只要一动身上就疼得厉害,于是他仔细感觉全身,选了个最疼的地方,闭上双眼深吸口气,用尽浑身的力气握住剑柄,忽地调转剑尖,刺向自己身上。   狡兔见他动作有异,匆忙上前,待他接近相询时,却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一身。   “相询!”   “相子知——”   仰面栽倒的相询早已习惯了疼痛,他不习惯的,只有徐察那终于把持不住自己向来的孤傲清冷,撕心裂肺的呼唤。   重山之间坐落着一处深宅大院,小道荒凉,平日里轻易无人来访。将近冬日,夕阳把院子的影子拉得老长,树杈上最后一片枯叶也掉落了,显得此时此地无比萧疏。   十分难得地,一辆马车吱吱呀呀停在了院门口。   刘霖从车厢中出来,吩咐赶车的车夫道:“麻烦看一下车上之人,我去敲敲门,若不让我们住,今日还是要回城里。”   车夫懒懒地白了他一眼,弄得刘霖心中气恼,若不是路上让歹人劫了东西,他们也犯不着卖了身上的佩饰租这破车受这气。   刘霖到门口敲上两下,很快便有人开门,是个穿着朴素的下人,刘霖禁不住在此人身上多看两眼,觉得他有些奇怪,分明只是个守门的,模样却生得十分俊朗,才是十几岁的年纪,就已经有一股英气自眉宇间透出。   “你是谁?找谁的?”他带着稍显稚嫩的声音问。   刘霖的头上已经冒出了白发,可是他向来做惯了下人,即便是面对另一个年轻下人,仍旧要带上几分恭敬:“我们是荀将军的故旧,特来故地投奔,不知如今此处是何人执掌?”   一听这话,那门人面上现出几分鄙夷,轻蔑道:“就你们穿得这么破烂,怎么可能是什么将军故旧?我这些日子见过的荀将军故旧不说上百个也有数十个,该换个由头上门了。再说了,如今府里的主人也不是荀将军的人了,要寻他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刘霖颇为诧异,平宁将军过世后,他的子嗣在端阳袭爵,这处他晚年隐居的院子也不知经了谁手。他原以为荀举的旧部会继续住在这院子里,才带着相询过来投奔,就算人家不接受他这个下人,相询好歹也曾经是将军府上的公子,他如今伤成那样,将军府总该管一管他的。只要有人照顾相询,他自己去到何处倒是没什么关系。   可如果按照此人说的,平宁将军故府已经彻底易主,那他们算是白跑一趟了。刘霖给那人稍一施礼,道了句:“打扰了,告辞。”   说罢,刘霖便打算先回车上,到城里住个几日,打听一下荀将军的旧部都去了何处,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可不待他转身,门口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刘霖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望了他好一会儿,才愣愣道:“……狡兔公子?您怎么会在这里?”   襄王登基之后,刘霖又变成了宫里头的总管太监,狡兔算是他的主子,即便此刻二人谁也没有当初的身份,他仍旧保持着一贯的尊敬。   狡兔笑起来依然是那般柔和明媚,他拨开门口的侍从上前两步,勾了勾唇角道:“这里是我家,我如何不能在这里。这话倒要问你,宫里来的贵人为何幸我荒野之处?”他侧了侧身,把刘霖往屋里请,“别在门口站着呀,咱们里头说话。”   听到狡兔的话,刘霖惊异之余又十分欣喜,既然这里是他的地盘,那跟他说说情,暂住上些日子倒方便不少。可刘霖面上又现了些窘迫,道:“实不相瞒,外头的车里还载着相公子,他……还没醒。”   “相子知?”狡兔也有些惊异,可他的惊异随即变成一份平和的热情,他点了守在一旁的门人,“恭奴,还不快到车上接公子下来,送去上房安置。”   见到狡兔的态度,刘霖十分欣慰,遂与那名唤恭奴的门人一齐到车上把昏迷相询抬下来,又给车夫付了银两。他正打算二人一起抬相询到屋里,恭奴却一反方才轻蔑神态,独自揽过相询的身子冲他点了点头,道:“怎好劳烦您,还是小的送过去,您慢慢儿与公子叙旧。”   夕阳西沉,天色渐渐暗下来,白日里不觉得,到了晚上,刘霖便感到觉得这方院子里十分冷清。隐约能听见后院里有人声,前院则是连下人都看不到几个。   狡兔一直在前院的廊下等着刘霖,见他来了,忙吩咐身边的侍从去传晚饭。刘霖再次在那仆从面上停驻目光,竟发现此人与方才的守门人一样,十几岁的年纪,英气逼人的眉宇。   他暂且压下心中不解,与狡兔一同到屋里等着布菜。此时刘霖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说,只得随口道:“你这里的下人倒是有趣,虽然见不到几个,却个个生得好看,不愧是狡兔公子家里头的人。”   狡兔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一边给他斟茶一边道:“我这府邸没有一个女子,这些下人都是过了我的眼才进府的,挑些好看的,兴致上来便让他们服侍。不过你是没见到更好看的,后院里养的几个男妾才叫绝色,府里的下人大多是服侍他们的,我不爱留那么多人在身边。”   刘霖听到这些十分震惊,关于徐敬、相询、徐察之间的事情他了解过一些,却从来不知道狡兔也有龙阳之好。为了掩饰内心的惊异,他捧了茶笑一笑道:“狡兔公子果真是有趣之人。男妾么?寻常人爱的是柔弱娇媚肖似女子者,狡兔公子的品味倒是别致。只是不知公子为何没有正室?”   刘霖原本就是随便一问,可当他说完之后,他清楚地看到了狡兔面容的僵硬。   他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却连忙岔开话题:“这次不是因事出宫,而是我已年老,求的陛下恩准,放我出来养老。我便借这个机会偷偷把相公子带了出来,原本打算投奔平宁将军,不料却遇见了你。”   “这地方是我从将军旧部手上买的,反正陛下给了我好多银子。”狡兔似乎不愿让话题在自己身上停留,目光往安置相询的房间那边瞥一眼道:“你就这么带他走了?等陛下发现,怕是要全天下地搜捕你俩。”   刘霖苦笑道:“公子病重的这些时日,陛下只是偶尔问问公子醒没醒,从来不曾看过一眼。若是公子真的醒了,难不成还要继续侍奉陛下?当时公子既然肯这般狠心地伤害自己,必定也不愿再见到陛下……”   听到这话,狡兔沉默一会儿,仿佛为了掩饰什么一样,别过头去开始夹菜,边吃边道:“陛下礼遇你,你做这事要伤了他的心。”   “他也伤了相公子的心!”刘霖说罢便觉察到自己有些激动,这话也的确不敬,遂垂下一双苍老的眼眸,淡淡道:“刘霖这一辈子做惯了伺候人的活计,若说有什么留下的,便是这两个捡来的孩子。如今荀子辅已然……既然老天有眼留下了相子知一条性命,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他。刘霖这条贱命不值钱,陛下要拿便拿去,只是我决不能再让子知受苦了……”   狡兔忽然觉得很羡慕,羡慕有一个人能这般照顾相询;而他却始终是个孤家寡人,后院里养了那么多,又有几个是真心实意呢?   “你们就在这里住下吧。”故人相逢,该是多难得的事情,如今他们没有了官职身份所囿,狡兔倒显露出来几分真情,“我这里地方大,你们也不必费心找荀将军的人了,陛下给的那些银钱,够咱们在这儿过一辈子了。”   刘霖感动是真,却又有几分犹豫:“我们过来的时候无人保护,遭了贼人洗劫,现在身上已经没钱了,总不好在这儿白吃白住。况且怕相公子醒过来……虽然他成了这副样子不是你的错,却总归与你有关,怕他见到你又想起往事,徒惹伤心。”白吃白住他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知道狡兔有钱没处花,后面这个理由才是真的。   虽然刘霖的话已经很委婉了,却还是让狡兔面上挂不住。他点点头应下,面上始终泛着些颓唐。   吃罢晚饭,狡兔让下人帮刘霖给相询煎药,刘霖又拿了碗稀粥到里屋去喂相询。如今他虽然昏迷不醒,好歹吃得下东西,用的又是刘霖从宫里带出来的药材,刘霖即便不通医术,却也能看出来他的面色在一天天地好转。   喂了一碗粥和一碗药之后,刘霖小心地给相询解开衣服,擦了擦他腰间的相思果,又小心地将捣碎的药材敷在他的伤处。他动作十分仔细,全神贯注在相询身上,连相询什么时候睁开眼睛望着他都没发现。    ☆、追忆   看到突然醒来的相询,刘霖又喜又惊。喜的自不必说,惊的则是他一路上都没醒过,偏偏要醒在狡兔家里。   “我这是……在哪里?”相询愣愣地望了他一会儿,随即手扶额头问道。   “子知,你醒了。”刘霖的话音倒是挺平静,“咱们现在在山里,这是我朋友的府邸,接你过来养病的。”   “哦……谢谢你,刘公公。”相询觉得自己好似睡了很长时间又好似忘记了很多事情,包括他为什么会生病受伤,为什么会睡这么久,时间太长,全都不记得了。   刘霖又倒了水给相询来饮,二人却忽地听到门被推开,一阵柔柔的声音传进来:“你们若明日就走,我给你们收拾了些盘缠,都是看上去不起眼,但是很值钱的那种。遇到歹人也不会劫你,拿到当铺去就能换成银子。也不知你们要去哪里,我已吩咐了一辆自己的车,到时候跟着你们走,一直跟到你们安顿下来。”   相询抬头去看,他刚刚清醒没多久,还没看清来人的面容,便先注意到了那人手背上纹着的兔子。   二人相视片刻,谁的目光里都没有太多神色。对于在这里看到狡兔,听到他说的那番话,相询满腹都是疑问,可似乎一提到狡兔这个名字,便触动了他内心隐秘的情绪,让他就这么僵在这儿不知所措。   到底此刻的狡兔心思清明一些,他捧着包裹进来,把它递给刘霖,自己则坐在相询榻边的椅子上,一字一句道:“想知道什么,问吧。”   虽然相询这个时候头晕得很,可见到狡兔该问什么,他却十分清楚:“你——为何要背叛……嗯……”   相询突然不知该如何称呼徐察。陛下?现在的陛下恐怕已经不是他了。可除此之外,他从没叫过徐察其它的称呼。   好在狡兔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递个眼神示意刘霖将相询扶在榻上坐好,自己则落座在下首的椅子上,缓缓道来:“你刚醒,本不该跟你说这些。不过怕以后没机会说了,这点事情还是莫憋在心里了。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到襄地去,其实是接了命令刺杀当时的襄王——这事儿你该知道,我的暗器让你哥打歪了,只伤了陛下的肩,我怕被认出来,只得先行溜走。”   “不过连你哥也不知道的是,当时我并没有走脱,你哥还在屋里,陛下却追了出来。其实以的身手,从他眼里消失并不是问题,可是看见陛下的时候,我就不想走了。”   “相公子,你也是喜欢过陛下的人,你说说,这世上怎么会有那样好看的人?大约也只有你能理解我,看他一眼,就好像要沉沦在他的眼神里了。”   “看到他之后,我没有再走,而是平静地走到他面前,就那样让他抓住我,丝毫反抗也没有。”   “那一夜,陛下幸我。”   狡兔轻轻叹了口气。   “是我痴心妄想,巴望着等他君临天下之后还能留我在身边,我太傻了,叛主之臣,如何能用。”   “陛下给了我银钱,把我赶出宫去,我便到此处买了这院子。明明你背叛了他,他却好生将你养在宫里;我痴心一片,倒落得如此结局。世道真是不公。”   狡兔忽地一把握住相询腰间的相思果,“怕不是因为这个。但凡心里住了人,便很难容下他人了。”   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刘霖似乎明白过来,为什么狡兔会养了男妾却无正室,那些男子又为什么眉目之间尽是英气。“原来如此。在你心里,正室的位子恐怕一直留给他人,妾侍的模样恐怕也不过是他的复刻吧。择类他者而凌于其上,你果真恨他。”   骤然被人说中私事,狡兔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此事我不能恨相公子,恨他还不行么?”   狡兔口中的这些事情,对于相询来说明明应该五雷轰顶,可沉睡了这么久,此刻听到时相询竟没有任何感觉。什么徐敬徐察,前情旧爱,对此时的他来说都显得十分遥远。他想了半晌,却也只是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想明白,明白了为什么刺杀徐敬的狡兔负伤而归,明白了为什么明明兵力不足徐敬还敢出兵攻打端阳,明白了为什么徐敬握着能扳倒徐察的筹码却不告诉他,明白了为什么徐察对狡兔如此信任他也要谋反。   想着想着,相询渐渐低下头去,解下相思果放在一旁,慢慢道:“我哥呢,我要去找我哥。”   狡兔苦笑道:“我的好公子啊,你想得可真美,当日闹到那副田地,你真当谁都能活下来呢?咱们三个如今能聚在这儿已然是幸事,您就别苛求那么多了。”   “什么意思……”相询刚醒,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说什么呢!”刘霖怒瞪了狡兔一眼。   狡兔却全然不理他,定定地望着相询道:“陛下登基那日,便在城中的一条河沟里找到了武烈将军的尸身,表面上像是雨天不小心滑倒进去的,不过陛下一直怀疑,是李果将军搞的鬼。当日武烈将军到李将军的营帐里打探消息,一直不曾回来,恐怕是遭了李将军的黑手。可这件事情陛下无从查起,更不敢去查,他还要依靠李果对付先帝那些旧部,此刻不能动他。”   “武烈将军”想来是荀相的谥号了。相询听着听着,两行清泪沿着眼角流下。他身形未动,只有泪水“啪嗒啪嗒”地滴在榻上。   “那陛下……他莫非也……”相询哽咽道。   狡兔知道他说的是谁,淡淡道:“钦宪皇帝已然入陵。”   徐敬登基后,给徐察安了为君不仁、刺杀亲兄的罪名,相对于这样的罪名来说,这个谥号已经是便宜他了。   “钦宪……好,好!……”相询不用问也知道这是谁的手笔,他一激动起来身子就有反应,连着咳了好几下。   刘霖急忙去拍他的背,用怨恨的眼神瞥了眼狡兔,又去安抚相询:“先别去想了,你出事之后陛下一直派太医照顾你,我怕你不想见他,私自将你带了出来。你若不想回去,宫里的那些事都与你无关。自然,你若是想见他,我便再带你回去……私自送你出宫的罪名,我还是担得住的。”   “不必了。”相询的话音十分坚定,他抓起一旁的相思果,四下望了一圈,终是将它丢进了屋里烧着的火盆里。   一根枝条,四颗相思果,一颗让相询随手扔了,一颗让徐敬踩碎了,一颗让徐察踩碎了,一颗被相询丢进了火盆里。   一颗也不剩了。   “我不回去,也不想见他。”   狡兔叹息着摇摇头,道:“可惜了。我虽只与他共度一夜,却知道他心里是有人的。我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工具罢了,他心里那个人只能是你。”   相思果一点点化作灰烬,相询也不愿再谈此事,他转向刘霖道:“明日便带我走吧,如今无人为我羁绊,天大地大,去哪里都行。”   被人忽略的狡兔有些不甘心,身子往前凑了凑道:“相子知,你就在我这里住下多好,我这里地方大住着舒服,咱们也能做个伴儿。”   闻听此言,相询缓缓转过头来盯着狡兔,轻轻摇首,“多谢美意,只是我怕撞见你的私事,再想起从前的事情。”   想起方才刘霖戳穿自己心思的片刻,狡兔面颊一红,不再开口。是啊,他在府里养了这些人,就说明过去的事情对他来说会永远铭记,而相询却想要全部遗忘,他们注定是做不成他乡故知的。   第二天一早,刘霖就带着刚醒过来没多久的相询出发了。   相询丝毫不跟狡兔客气,狡兔给他多少东西他都照单全收,连狡兔派来的那辆车,他就直接要了过来,根本没打算给他还回去。府上俊美的少年们都很羡慕,纷纷说狡兔公子从没对一个客人这么好过,大概是因为这位客人走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公子把他弄哭了不好意思,打算好好补偿他吧。   告别了狡兔,相询早就想好了去处,他让刘霖拿着一个地名去问,刘霖沉默了好久,到底下车到城中打听起来。   半个月后,他们终于来到了相询说的地方。抵达的前夜,相询给刘霖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两个半大孩子一起出逃,却一点儿不懂得隐藏之道,最终双双被抓回来的故事。   只是被抓回来之后,一个好端端地醒着,被爹娘责罚了一顿。另一个则伤得昏了过去,很久也没有痊愈。   刘霖说,其实那两个孩子应该走得再远一点,谁也不要被抓回来,这样就没有后面那么多事情了。   “就是这里了。”过了这么多年,这方小院子的租客换了几拨,现在又空置下来。从狡兔那里出来后二人就不发愁钱,相询还打算花完了再去管他要,索性就直接把这院子买了下来。   马车停在门口,相询由刘霖搀扶着走进屋里。他四下看了一圈,大致的房间没有变化,只是各种摆设与上次来时十分不同了。刘霖在一旁收拾东西,他身子还没好全无法帮忙,便走进里屋拿出纸笔,按照记忆中这个屋子的样子画在纸上。   “刘……唉,总不能叫公公了,就叫你刘叔吧?帮我把屋子布置成这样吧,麻烦你了。”   “好,好。”刘霖满面是笑地接过相询手中的纸,看了两眼,却发现相询手中还有一张纸,好奇道:“那是什么?”   相询没有回答他,只若有所思地说了句:“一会儿我要出门。”说完他便将那纸放在桌上,又进屋摆弄什么去了。   刘霖探头去看桌上的那张纸,上头写了四个极为工整的大字——   “帮人写字。”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